27 刀山(前世)

明飛卿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逃離那方難堪境地的。

雨打在他臉上時,他才回過神,擡頭望了一眼東宮四四方方灰蒙蒙的天。

他孤身一人站在橋上,周遭是凋零的花草和暗沉沉的水。

“公子!公子!!”

由遠及近的急呼撞破這方死寂。

天青從細蒙蒙的雨幕中沖出:“明府來人說,夫人病重,要公子趕緊回去看一眼!”

這一眼是什麽意思,明飛卿不敢細想。

他踉踉跄跄地跑到東宮門口。

侍衛用刀攔住了他:“沒有皇命不得出東宮,太子妃切勿屢教不改。”

他們用沒出鞘的刀交叉出六道防線。

真是高看明飛卿了。

一個久病纏身雙腿有傷的人連沖破第一道防線都格外廢力。

明飛卿嘗試了兩次都被侍衛推回府裏。

他這一生跌跌撞撞地長大,成年後嘗盡酸苦,唯有稚童時期是真正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

是蘇秋用柔弱的身軀替他遮風擋雨,憑一己之力将他小心呵護在羽毛下。

在遇到淮子玉前,母親不曾讓他吃過一絲不必要的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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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養之恩,此生都還不盡。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為了淮瑾将自己原本康健的身體糟踐至此,讓蘇秋在病榻上也為他憂心難安,這已是極大的不孝。

如果連母親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明飛卿将痛悔終生。

他從地上爬起來,知道硬闖勝算不大,也就猶豫了那麽一瞬,他轉身跑回書房的小院。

他放棄了自己的尊嚴,打算去求淮子玉。

淮瑾對他極盡欺騙利用之手段,但對蘇秋是極為敬重的,如果是蘇秋出事,淮子玉至少不會坐視不理。

明飛卿這輩子只把兩個人放在心上愛惜,一位是淮瑾,一位是生母蘇秋,在這兩個人的事情上,他從來不會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考慮。

哪怕他還沒從那些誅心之言的撕扯中解脫,也不得不為了母親而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地向淮子玉低頭,祈求他讓自己出東宮,見母親最後一面。

沒想到在小院門口先遇見了林霁。

“你不是被軟禁在內院嗎?怎麽出來了?”林霁像審視犯人一樣上下打量了明飛卿幾眼,用一種主人的口吻下逐客令,“殿下在裏頭處理國事,你別驚擾他。”

“讓我進去!”明飛卿顧不上跟他周旋,他推開林霁,想直接沖進書房。

天青也跟着幫忙。

林霁詫異于他這番莽撞,立刻招手叫來十個壯碩的家丁擋在明飛卿面前,阻攔他進書房。

這些是他随身帶着的人,都是相府的随從。

能把随從帶入東宮,可見林霁是真把東宮當家了。

明飛卿無暇去理會這其中的暧昧不明,他只想快點出府見母親。

“林霁,你算個什麽東西,你的人也配來攔我?!”

林霁見他動怒,只覺得心情舒暢,刻意戲耍他:“殿下說了,不想被人叨擾,你想讓我放行,就得先征得殿下的允許。這裏離書房不遠,殿下就在裏面,你有什麽話,直接在這兒說,他都能聽見。”

明飛卿攥緊拳頭,他在府裏勢單力薄調不動人,天青也不會武功只懂蠻力,如果強闖,不僅毫無勝算,還會耽誤時間。

無奈之下,他只能站在小院外求淮瑾。

“淮子玉,我娘病重,你但凡還有點良心,現在就讓我出府回家!”

“淮瑾!!”

他三兩下喊啞了嗓子,裏頭卻毫無動靜。

林霁道:“看來殿下不想見你。”

明飛卿不理會他,只沖着書房的方向喊:“你說過,我娘親就是你的娘親,當年在荼州,你受過我娘多少恩惠!?你怎麽敢忘!!”

“我只是想見她最後一面!”

“...當我求你了,阿瑾。”

他近乎哽咽地懇求,可淮瑾依然沒有應他。

林霁搖了搖頭,啧聲道:“殿下的母親是淑皇貴妃,你娘一個小商戶之女,連個诰命都沒有,也配和皇貴妃相提并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憑什麽诋毀夫人!!”天青忍無可忍,憤怒地沖上前推了林霁一把,掄起拳頭要揍他。

相府的随從見狀,上前輕而易舉地把天青按在地上,狠狠踹了幾腳。

小院四周漸漸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丫鬟家丁。

明飛卿攔不住,便朝這些人下令:“你們愣着幹什麽?把林霁的人全部趕出去!”

一衆下人:“.......”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沒聽見太子妃的吩咐。

這些人都是趨炎附勢的人精,心中早就認定向着林霁一方才有利可圖,自然不願意受明飛卿差遣。

沉沉的無力襲上心頭,明飛卿手腳冰涼,他從來寬待下人,到了這種關頭,竟沒有一個人願意出來幫他。

天青被打出了血,痛得哀嚎起來,卻不曾低頭求饒,嘴裏接着罵林霁:“鸠占鵲巢的狗東西,你早晚有報應!”

明飛卿沖上前,用身體護住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天青,相府的随從這才勉強收手,到底不敢傷了太子妃。

林霁被罵得惱羞成怒,沖着明飛卿道:“你與其在這裏求殿下寬恕,不如趕緊去見最後一面,哦?我忘了,你出不了東宮,恐怕連最後一面都見不着了。”

他特地湊到明飛卿面前說:“我聽人說,人死前若有心願未了,必将死不瞑目啊。”

明飛卿仿佛看見了他所說的這一幕,他渾身都在細微地顫抖,腳下更是虛浮,但他不會在林霁面前露出任何狼狽之相。

他最後看了一眼書房的方向,對淮瑾殘存的一絲寄望蕩然無存。

東宮大門的皇家護衛看到太子妃又折返回來,他們立刻拔刀,橫亘出六座“刀山”。

這回,刀已經出鞘。

“我今天,一定要出府。”

明飛卿脫下能禦寒卻礙事的狐毛披風,只餘一身單薄的白色羅衫。

他立在這六座“刀山”前,眸中淬了冰霜,任由風雪吹打,已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你們要麽就在這東宮把我殺了,要麽,放我出去。”

護衛還未反應過來。

明飛卿徒手掰住了刀刃,血頃刻間流了一地。

拿刀的侍衛吓了一跳!

這刀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不收是為了皇命,收,是怕真要了太子妃的命。

持刀者在猶豫,拿命來闖的人卻絲毫不懼。

明飛卿就這樣,豁出性命從六座“刀山”闖出一條血路。

侍衛沒敢真傷他要害,但利刃不可避免地在他身上劃了好幾道血口。

雪白的衣裳被劃破,破口上鮮紅一片,東宮門口灑了一條長長的血跡。

明飛卿踉跄地踏下東宮最後一級階梯,血嘩啦啦落進積雪中。

他擡手抹了抹臉上冰涼的血液,朝家的方向看去。

東宮的侍衛看着帶血的刀刃,手足無措。

這刀早就見過血,甚至要過人的性命,他們從未心軟懼怕過。

此刻看着明飛卿身上的血口,他們頭一回生出懊悔來——這個人,只是想見母親最後一面而已。

周圍圍了許多民衆,議論紛紛,指指點點。

明飛卿撥開他們,一步一步往明府趕去。

他身上被劃了六道血口,四道橫亘在手臂上,兩道在肩上,他的衣服也因此顯得破亂,白皙的胳膊淌出成線的鮮血。

他踏過的雪地都落下幾點紅梅一般的血跡。

寒風凜冽,暴雨傾盆而下,雨水開始沖刷積雪,鮮血便流淌成了一大片。

明飛卿逆着風雨,朝明家的方向奔跑,他的膝蓋也開始滲血,但他已經覺不出疼痛。

他卑微地懇求上天憐憫母親一回,也憐憫他一回。

可他趕到明府時,門口已經挂上了白綢。

明飛卿在雨幕中踉跄了一下,扶着門口的石獅子才勉強站穩。

“大公子?”

老管家看見了他,哀聲道:“你怎麽才回來啊?夫人……夫人已經去了,她一直念着你啊!”

仿佛被卷進漩渦之中,一陣耳鳴目盲後,明飛卿被雷聲驚回神識。

他沖進明府,跑回內院,雙腿忽然失去支撐,狠狠跌在地上的水坑裏,他渾身都濺滿了泥點。

路過的下人趕過來扶,明飛卿推開了對方的手,自己扶着圍欄,頑強地爬了起來。

他就這樣跌跌撞撞狼狽不堪地回到了內院——挂滿白綢的內院。

打扮得雍容富貴的丁姨娘走出裏屋,瞧見他來,說:“你娘剛死,你就來奔喪了?真是個大孝子。”

她扶了扶發髻,蹩腳地模仿正頭娘子的做派,卻是東施效颦,一派勾欄瓦舍的風塵氣。

明飛卿走進裏屋,看到娘親躺在床上,她病得瘦骨嶙峋,被火灼瞎的雙目沒有阖上,正注視着上方。

明飛卿走過去,蘇秋幹淨的眼睛裏就倒映出他的身影,仿佛她正溫柔地注視他——但他知道,娘親再也不會這樣看他了。

“娘親...”他開始自欺欺人,像小時候一樣,伸出小拇指勾出母親的食指,輕輕搖了搖,含着淚道:“我想吃甜糕,要多加糖...要娘親親手做的......”

明飛卿再也吃不到母親做的糕點了。

這個世上唯一一個真正愛他的人,離開了。

他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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