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破玉

趕去相府治心疾的李太醫半道被人請去了合陽殿。

李太醫是治心疾的聖手,為林霁治了二十年的病,深得相府信賴。

他進殿時,淮瑾正在逗一只鹦鹉。

鹦鹉的翅膀上沾着幹涸的血跡,淮瑾對太醫說:“這只鳥前段時間貪玩折斷了翅膀,李太醫幫朕看看,它翅膀上的傷可好全了。”

李太醫也不知君上何時養了只寵物鳥,只領命上前,仔細查看鹦鹉的翅膀,見上頭的血跡雖在,骨頭和皮肉卻已經愈合,便如實告知:“啓禀陛下,鹦鹉的傷已經痊愈了。”

淮瑾聽罷,笑了笑:“那朕就放心了。”他上手解開了鹦鹉爪子上的鏈子。

鹦鹉立刻撲騰着翅膀,從合陽殿的窗戶飛了出去,卻不小心碰倒了窗邊一盆名貴的金玉蘭。

金玉蘭掉落的同時,一把箭橫空射出,将那只鹦鹉射穿。

李太醫親眼看見那只鳥随着箭墜落,撒了一地的血,他受了驚吓,看向皇帝。

淮瑾故作惋惜:“這只病鳥許久不曾飛出宮殿,一飛出去就闖禍,确實該殺。朕聽說,相府的林霁也病了?”

李太醫察覺到皇帝話中有話,手心開始出汗,他拱手道:“林大人他心疾的舊病又犯了。”

“林霁已經被朕貶為庶人,太醫怎還稱他為林大人?”

李太醫忙跪在地上,聲音已經開始抖:“陛下恕罪,是微臣糊塗了,是相府的林公子又犯病了。”

淮瑾坐回椅子上,把玩着一方天子玺印,說:“林霁的心疾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病,李太醫有幾成把握将他治好?”

李太醫如實說:“陛下,這病無法根治,若仔細調養,或能保數十年無虞。”

回應他的是意味深長的沉默,和一道壓迫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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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侍衛清走了鹦鹉的屍體。

淮瑾感嘆道:“這鹦鹉的病要是沒好,就不會碰倒朕心愛的金玉蘭,它也就不會被暗衛當場處死了,鳥是如此,人也一樣。”

李太醫把頭埋得更低,他試着揣度聖意:“若想讓他不闖禍,只要一直病着就行了。”

淮瑾點了點頭,道:“李太醫是個聰明人,朕的意思你若明白,現在就去照做。”

李太醫退出了合陽殿,腿軟到扶着柱子才站穩,他在風中站了好一會兒,看着地上那攤正在被宮人清理的血跡,提藥箱的手都抖了起來。

他去了相府,給林霁診過脈,照常開了治心疾的藥。

·

秦冉一踏入新梧宮,就聽見一陣撥浪鼓的歡快聲音。

細春抱着小阿淵坐在合歡樹下,天青正拿撥浪鼓逗阿淵,三三兩兩的小丫鬟也圍着小皇子玩,這新梧宮可算是整座溱宮最熱鬧最輕松的地方。

也不怪淮瑾喜歡來,就連秦冉得知君後要見他,都開心了一整晚。

他進到正殿時,明飛卿正把玩着那枚琉璃并蒂玉。

秦冉行過一禮,将君後指名要的東西拿了出來,那是一包用往生花碾出來的藍色粉末。

“往生花的毒性極溫和,需要日積月累,至少半年才會對人造成損傷,且極難被人察覺。”秦冉再次重申了此花的用法,他實在沒忍住問,“殿下為何忽然想要這種慢毒呢?其實,君上這個人挺好的,他再怎麽樣,也是一國之君,深得百姓愛戴,而且他對您......”

“秦太醫。”明飛卿打斷他的話,笑道,“你放心,我不會給淮瑾下毒的。”

秦冉長舒一口氣,他早就做好打算,哪一日帝後真地敵對起來,他一定站在明飛卿這邊,至少明飛卿不會動不動就讓整個太醫院陪葬。

明飛卿把藥粉倒進事先備好的玉盆裏,藍色的粉末入水,水就變成了淡藍色,同時散發出怪異的香味。

他正要把那枚并蒂玉扔進水裏,秦冉及時阻止道:“君後三思,這玉可是陛下成婚那日送您的,玉要是淬了毒,就不能日日佩戴在身邊了。”

玉一旦染上劇毒,會不斷揮發出毒性,若佩戴在身邊,等同日日服毒,這玉自然也就毀了。

明飛卿無所謂地道:“這塊玉對我來說,沒有什麽特殊意義。”

前世他倒是真把這塊代表同心并蒂的玉視如珍寶,現在想來,那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幹脆利落地将并蒂玉扔進毒水裏,等着毒滲進溫潤的玉中。

秦染見此,嘆道:“君上知道了,怕是要傷心的。”

明飛卿不以為意。

秦冉能感覺到君後對皇帝的薄情,他雖然是局外人,多少也知道些內情,斟酌片刻,忽然說:“林霁的病,怕是這輩子都好不了了。”

他前兩日在太醫院看過林霁的脈案,李太醫給出的藥方看似正常,其實把最關鍵的一味藥材換成了劣等的草藥,這兩樣藥材無論是外觀還是氣味都十分相似,只是效果天差地別,若沒有秦冉這樣的內行人仔細辨認,相府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其中的異樣。

這樣做倒不會立刻要了林霁的命,卻足以讓他餘生都纏綿病榻生不如死。

病了也好,病倒了才不會做那些見不得人的惡事,也不會再寫諸如“兩個皇帝”的歌謠來妖言惑衆了。

明飛卿聽到這些內情,很有些意外。林丞相畢竟是兩朝元老,淮瑾剛剛登基,如果表現得太過針對相府,只會寒了老臣的心,于國體無益,所以不能明着懲罰林霁。

淮瑾這是要殺人于無形。

“他倒舍得。”明飛卿說,“我只當林霁是他的寶貝呢。”

秦冉趕忙解釋說:“您也太高看林霁了,林霁能得到陛下的垂青,只是因為三年前,陛下在酒宴上喝醉了酒,看花了眼,當衆誇了林霁一句,說...他有幾分像您。”

明飛卿一挑眉:“然後呢?”

秦冉:“那會兒大皇子二皇子都在,您也知道,這兩個兄長是恨不得把這個幼弟架在火上烤,聽他忽然提到您,立刻揶揄起來,把話說得可難聽了。”

當時明飛卿已經被當做戰俘送進了南宮,落到耶律南炙手裏,西溱上下都開始傳他叛國了。

彼時孤立無援的淮瑾卻将一個疑似叛國的戰俘挂在嘴邊思念,這是給人遞刀子呢。

“當日真是騎虎難下,連先帝的臉色都陰沉沉的。”秦冉強調道,“這之後,君上只能加倍對林霁好,才能消除宴會上失言的疑影。”

明飛卿看着毒水裏的玉,聲音冷沉沉的:“因為要對他好,所以就讓我把功名都讓給他?我回來之前,林霁在王府早就登堂入室了,倒顯得我是個多餘的。”

“君後....”秦冉還想替淮瑾開脫。

明飛卿卻說:“我知道他有苦衷,秦太醫,是不是一個人只要有了苦衷,就可以随意踐踏別人的真心,随意辜負別人的情意啊?”

秦冉:“.........”他答不上來。

明飛卿眼底冷冰冰的,淡聲說:“知道他有苦衷,和我厭惡他,這兩者是可以共存的,所以你們一個兩個的,都不必再來我面前講故事,我聽得耳朵都要長繭子了。”

秦冉只好閉嘴,他怕明飛卿惱了自己,以後都不屑用他了。

·

兩國議和的事徹底談崩。

在正式開戰前,雙方還願意維持面上的和氣。

南國一行人離開西溱時,淮瑾讓禮部派人送他們到皇城外,算是全了招待使臣的禮節。

禮部侍郎按照慣例走了一遍流程後,恭恭敬敬地要把耶律南炙送走。

這時,皇城門口沖出一輛華蓋馬車。

禮部的大臣和南國使臣一同轉頭望去。

從馬車上下來的,是位俊逸超凡,目若朗星的公子。

禮部大臣之所以沒能認出來人,是因為他們不敢認——君後怎麽可以這樣輕易地出宮?!

耶律南炙看見明飛卿走下馬車,朝他這邊而來,他幾乎立刻也跳下了馬車。

抛開其他不論,此時此刻,看到安然無恙的明飛卿,耶律南炙心裏是高興的。

一旁的秦兆臉色卻出其的難看——巫術沒有殺死紫微星,這讓他感到極度的不安。

是耶律南炙疾走了幾步,到了明飛卿面前:“你特意來送孤?”

明飛卿溫柔地笑了笑:“我是來給自己找另一條生路的。”

他稍稍踮起腳,湊到耶律南炙耳邊說:“事已至此,西溱注定打不過南國,有朝一日你屠殺到皇城,能饒我一命嗎?”

他的聲音很軟,語調緩緩的,是一種示弱,更像在讨強者的憐惜。

耶律南炙幾乎立刻對他繳械投降:“就算你不提,孤也舍不得殺你。”

巫術失敗也就失敗了,他沒再動過其他壞念頭,他想,或許明飛卿命不該絕。

也好,他本就不忍讓明飛卿死。

如果能順利把西溱滅了,他當然很願意把一個溫順的明飛卿留在身邊。

“可你那日,對孤很兇呢。”耶律南炙擡手,輕輕捏住了明飛卿的下巴,“孤的額頭,還疼着呢。”

這一幕在西溱的大臣眼裏,那就是敵國君主當衆和西溱君後調情,而君後,居然絲毫也不反抗!!

明飛卿擡起手,用冰涼柔軟的指腹摸了摸耶律南炙額上的一塊淺淡淤青:“這樣還疼嗎?”

耶律南炙扣住他的手腕,眼睛危險地眯了眯,呼吸都粗重了幾分——他對明飛卿,永遠揣着不可告人的欲望,這股欲望壓抑了三年,今日,就在此時此刻,他好像得到了明飛卿的回應。

“淮瑾的承諾賤如草芥,你的承諾有幾分金貴呢?”

耶律南炙立刻道:“孤一定說到做到,西溱滅國之日,孤讓你繼續做皇後!”

明飛卿眼中盈出惑人的笑意,他往耶律南炙手心塞了一塊用手帕包着的玉佩:“怕你忘了,給你個信物。”

耶律南炙剝開手帕,見裏面躺着一塊精美無比的琉璃并蒂玉。

“在西溱,這是同心并蒂的意思。”明飛卿柔聲訴說,“實不相瞞,這是淮瑾新婚那日送我的信物,現在我把它轉贈給你,待西溱亡國之日,我便與你同心并蒂。”

新婚送的禮物,等同定情信物,必定珍貴萬分,可明飛卿就這樣把玉送了出來,還是送給淮子玉的死對頭。

耶律南炙握緊這塊玉,忽然明白,原來只有西溱不複存在,明飛卿的傲骨與倔強才會跟着消失,他就會對自己順從。

他眼中帶着壓淮瑾一籌的愉悅,承諾道:“孤會讓這一日快點到來。”

明飛卿把玉佩往他心口按了按,輕聲要求:“無論是我還是這塊玉,你都要日日放在心上啊。”

“好。”耶律南炙果真将這塊玉貼着心口放。

一旁的西溱大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君後與南國君主依依惜別,眉目傳情。

雖然沒聽見他們說了什麽,但這般親密,君上知道嗎?!!

春天快到了,皇城郊外的草木真是一片生機勃勃的綠啊。

耶律南炙揣着琉璃玉上了馬車。

明飛卿眼中含情地目送他們離開,直到南國車隊駛進官道,他眼中視情況出現的柔情頃刻間煙消雲散,轉為報複的快意。

馬車裏,秦兆憤而勸道:“陛下剛剛就該殺了紫微星,有他在西溱,溱地何時能統一啊!”

“你沒看見他的心在孤這裏嗎?”耶律南炙自負地笑道:“得紫微星者能得天下,孤得到了他的心,待西溱滅國,孤就會得到他的身,屆時這天下和美人,都會在孤的手裏。”

他将這枚帶着冷香的琉璃并蒂玉放在鼻間輕嗅。

耶律南炙怎麽也不會想到,明飛卿這樣一個至純至善之人,會往淮瑾給他的定情信物裏淬無色無味的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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