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穩坐東宮的工具

明飛卿坐着馬車慢悠悠地回到溱宮,在宮門口就被等候多時的天白請去了合陽殿。

去合陽殿的路上,天白數次欲言又止,終于把話說了出來:“君後,您私自出宮的事,陛下都知道了。”

“嗯。”

意料之中的事,明飛卿本來也沒想隐瞞,他甚至是有意鬧得人盡皆知。

現在整個皇城都知道,明君後擅自出宮只為送南國的耶律南炙一程,兩人還依依惜別耳鬓厮磨。

本來沒人敢再傳明飛卿在南國的那些事,今日這一幕卻直接坐實了那些半真半假的傳言。

通風報信的是禮部一個文采極好的言官,他把今日所見所聞繪聲繪色地描述給皇帝聽,是用文字謄抄之後直接能出話本的精彩程度。

明飛卿踏進正殿時,就見淮子玉滿臉山雨欲來的隐怒。

成堆的奏折立在帝王手邊,他揉着眉心,克制地屏退殿內閑雜人等。

待正殿只餘下他們二人時,淮瑾才從椅子上起來,他直視着明飛卿,明飛卿也坦然對上他的視線。

“你去哪了?”

“陛下明知故問。”

“你騙騙朕也好啊。”

明飛卿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前世他極盡坦誠,一字不信的淮瑾告誡他不要說謊,如今淮子玉卻求他說謊。

“我跟耶律南炙朝夕相處三年,餘情未了,今日他回南國,我當然要送送他。”

淮瑾駁斥道:“你跟他能有什麽餘情未了?南國是地獄,你親口跟朕說的!他是怎麽對你的,你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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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忘。”明飛卿道:“但論起殺人誅心的手段,耶律南炙不僅比你仁慈,還比你坦蕩。”

淮瑾眸中劃過一絲慘痛。

耶律南炙再殘暴,也沒要了明飛卿的性命,可淮瑾卻殺了明飛卿兩次,一次是靈魂的扼殺,一次是肉體的消亡。

他扣住明飛卿的手臂,他的憤怒是那麽無力:“你是西溱的皇後,你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處境嗎?全天下都等着朕廢後!你為什麽還要往刀口上撞落人話柄啊?”

“那陛下現在就可以下道聖旨把我廢了。”

明飛卿無所畏懼,什麽話難聽他就說什麽:“我大概是喜歡上耶律南炙了,畢竟他是強國之主,實不相瞞,我還等着西溱亡國之日,他能來救我脫離苦海呢。”

他甚至開始亦真亦假地調侃起自己的清白與尊嚴:

“我在南國,還是人人可以亵渎的玩物,你知道我的畫像在南國民間賣得有多貴嗎?言官彈劾的一點都沒錯,我就是個不幹不淨的賤種,從身到心都髒透了...!”

他餘下的話被淮瑾堵住了。

淮子玉扣着明飛卿的後腦勺,強行将他抱在懷裏,用力吻住了他。

明飛卿推拒不能,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纏綿的氣息萦繞在正殿寬廣的空間中,射透窗戶的陽光撒在兩人的側影上。

于明飛卿而言,這個吻冗長到令他難以忍受的地步,形同處刑一般的煎熬。

終于,淮瑾放過了他,他捧着明飛卿的臉頰,一字一字認真地道:“你不髒,一點都不髒。”

他說這話的樣子真是格外真誠動人,可明飛卿忘不了他前世的嘴臉。

他反問:“我不髒,但我不祥,對嗎?”

猶如利刃錐心,淮子玉的心涼了一瞬。

明飛卿趁機推開他,轉身離開,他的影子被陽光投射在正殿的地上,淮瑾伸手想拉住他,卻連他的影子都抓不到。

這之後,有整整半個月的時間,朝臣都致力于讓淮瑾廢後。

在兩國關系微妙敏感的時期,西溱的皇後能在皇城腳下做出親近敵國君主的事,實在是天怒人怨的荒唐事!

但淮瑾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硬是把這些奏折都擋了回去。

明飛卿的地位絲毫未被撼動。

宮裏人人都看得出來,新梧宮薄情似冰,哪怕君上如此袒護偏愛,帝後之間依然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淮瑾應付完前朝的爛攤子,失魂落魄地進了景華宮。

蘇秋的眼睛好了,她是這座溱宮裏最通透之人。

淮瑾幼年缺失母愛,後來在荼州将蘇秋視為半個母親,前世蘇秋離世時,他還未來得及把這份恩情還上。

這一世他在彌補,也在慣性地索取溫暖。

他知道飛卿每日都會來給母親問安,怕給他添堵,淮瑾都是錯開時間來的。

這個時間錯得也很有技巧,淮瑾每次都掐着明飛卿離開的時辰提早來,這樣就可以躲在角落裏,悄悄看一眼他,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卻也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初春的日光溫和,蘇秋正坐在園子裏賞花。

桌上擺着淮瑾愛吃的點心,他落座時,手邊一個玉盞還未撤下。

蘇秋瞧見了,笑說:“是飛卿剛剛沒喝完的茶。”她正想讓人換個杯子來。

淮瑾卻握住了那個還有少量茶水的玉盞,說:“朕就用這個杯子喝。”

宮女便将溫熱的禦前八顆倒進這個玉盞裏。

淮瑾拿起玉盞細細品了一口——也不知道他是在品茶,還是單純偏愛明飛卿用過的杯子。

他喝完一口茶,依然握着玉盞,擡眸看向蘇秋:“母親,飛卿這幾日有跟您提起朕嗎?”

私下裏,他都是這樣喊蘇秋的。

蘇秋沉淨溫和,明飛卿的性子一大半随了她。

她看着淮瑾,道:“從前你們鬧小矛盾,卿兒喜歡到我這邊訴苦告狀,如今長大了,卻也學會報喜不報憂了。”

她委婉地告訴淮瑾,明飛卿不曾提及他。

淮瑾失落地垂下眸,盯着玉盞裏飄着的一小片茶葉。

“我纏綿病榻多年,眼睛也瞎了半輩子,但是許多事,我并非一無所知。”蘇秋審視着眼前的帝王,“我的孩子絕不會是心腸冷硬之人,子玉,這些年,你究竟對他做了什麽?”

淮瑾仿佛被審問的犯人。

如果這世間有誰能夠代替明飛卿來審判他,那這個人只能是蘇秋。

“母親,我......”

他毫無保留地跟蘇秋忏悔自己曾經的冷血與自負,多疑與薄情。

他曾剝奪明飛卿的理想與自尊,逼他把光明正大的狀元之位拱手讓人。

他曾在戰争慘敗悔痛無極時,将所有罪孽都推到明飛卿身上,雖然那只是萬念俱灰情緒崩塌下的一句沖動之言,但“不祥”二字,到底是從他嘴裏說出來了。

他也曾出口傷人質疑明飛卿的清白,哪怕知道南國三年飛卿是為他受的苦,長久缺愛的獨占欲依舊令他瘋狂,壓抑在心口的酸楚與醋意化成一把又一把六月寒刀,刀刀往明飛卿身上捅,以至于如今的明飛卿會自嘲自己“不幹不淨”。

前世今生,種種錯處,他說得隐晦,卻是真正在自省,他根本不敢告訴蘇秋,他真地把飛卿逼上過死路。

蘇秋凝視着他,已經沒了溫柔的笑意,她嚴肅地問:“你告訴我,你究竟把飛卿當做什麽?”

淮瑾握着茶水漸涼的玉盞,垂着眸不敢與之對視:“曾經,只是曾經,朕希望他的命格能讓朕從泥潭裏翻身,作為報答,朕會對他好,但是飛卿...他像是沒有物欲,朕一度不知道該怎麽回報他。”

蘇秋:“子玉,你究竟愛的是明飛卿,還是紫微星?”

這個問題若是前世的淮瑾來回答,答案會是:兩個都愛,他愛有紫薇命格的明飛卿,也慶幸擁有紫薇命格的人是飛卿。

此刻,他告訴蘇秋:“朕是皇帝,為了江山社稷,朕一定會選擇紫微星。但若只是淮子玉來選,這個問題就算問千萬遍,我的答案都是明飛卿。”

景華宮正對着禦花園,明飛卿走到花園的牡丹叢時,忽然想起自己落了東西在母親那裏。

是給阿淵打的一個金項圈,本來是拿去給蘇秋看看,不想剛剛光顧着吃甜糕直接把項圈落在景華宮了。

其實讓天青折回去取也行,但他總想多尋個借口見見母親,于是親自折返回去。

亭子裏,蘇秋看着帝王,問:“如果擁有紫薇命格的不是飛卿呢?例如林霁,或是其他什麽人。”

淮瑾眸中又慣性地閃出野心:“其他人...”

景華宮的園子裏有一條山水俱全的長廊,長廊卻也不長,只有十步的距離,盡頭是蘇秋賞花的小亭。

明飛卿踏入園子時,想着給母親一個驚喜,于是不讓人通傳。

他走進長廊後,一眼瞧見淮瑾的身影。

淮子玉坐在蘇秋對面,正好把蘇秋的視線給擋住了。

明飛卿的到來無人察覺,他本不想跟淮瑾碰上,便轉身要走。

這時,一陣微風拂過,把淮子玉的聲音也帶了來。

“......紫微星,他不過是我穩坐東宮的工具而已,不夠格當太子妃,更不配做西溱的皇後。”

天青:“?!”

他看到公子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不知道皇帝又在說什麽屁話,只想着及時止損快點打斷對方,于是撿起一塊石頭,扔進了園子的湖水裏。

撲通一聲。

亭子裏的兩個人都被驚動了。

蘇秋一愣:“卿兒?”

淮瑾轉頭看到明飛卿,心頭一喜,很快又怕他誤會了什麽,急忙往長廊跑來。

明飛卿窘迫不已,耳邊隐隐在嘶鳴,隐在袖下的手不可控制地顫了起來。

前世聽到這些話,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時刻,當初被耶律南炙挂在城樓上淩辱時,他都不曾那樣絕望過。

他下意識想逃。

他以為死過一回的自己已經無堅不摧,沒想到淮子玉的兩三句話,就足以把他擊得潰不成軍。

“公子?!”

天青看他臉色煞白搖搖欲墜,忙伸手扶住了他。

掉了一地的三魂六魄又歸攏起來,明飛卿回過神時,手心已經冰涼,身後一道慌亂的聲音追魂奪命似地砸來:

“飛卿,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

明飛卿積蓄力量,握緊拳頭。

前世他撞破淮瑾這方秘密時,連聲音都不敢出,他是拖着殘破的身體,扶着牆壁,踉踉跄跄,狼狽不堪地逃離,還成全了他和林霁的體面。

真是窩囊啊。

“飛卿,真的不是......!!”

淮子玉剛碰到明飛卿的衣角,就見眼前掃過一陣風,繼而一個拳頭砸在了他的左臉上。

力道太輕了,于淮瑾而言,就像被棉花砸了一下。

明飛卿到底不是學武的,拳頭能有多大的氣力?

他意識到這一點,迅速改拳為掌,裹着風一掌抽過去。

啪的一聲,淮瑾臉上立刻映出一個五指紅痕。

明飛卿又飛起一腳,把淮瑾踹離了自己的近身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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