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今日殺你之人

淮瑾出征前,安排好了他不在皇城時的一切事宜。

由于先帝的兒子要麽死要麽在邊境回不來,淮淵這個唯一的皇子又是個咿呀學語的嬰兒,所以監國的權力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明飛卿手上。

古來皇後幹政,通常需要依傍幼子或幼帝,以此垂簾聽政。

明飛卿因是男子,在這件事上少了些阻力。

人都知道趨利避害,從前日子過得安穩,閑得敢在背後編排明飛卿的是非,如今強國壓境,國破家亡的疑雲籠在所有人的頭頂,西溱上下終于回過神來,想着要信一信紫微星,期望他能在戰亂時期庇護自己。

得益于紫微星的命格,明飛卿以皇後之位直接監國幹政,西溱上下也沒人敢過多置喙。

只是那日皇帝出征,皇後連出宮相送都不願意,多少讓群臣百姓都有些犯嘀咕。

猜測是帝後不合,但皇帝偏袒新梧宮偏袒到近乎過度的地步,外人實在也猜不透,皇後到底還有什麽不滿足,連這點體面都不給皇帝留。

一個月後,邊境傳來捷報。

淮子玉帶兵突襲南國江瓊關,剿滅敵軍五萬人,而西溱傷亡卻極少,僅為二百人。

僅論傷亡數,兩百在五萬面前,近乎可以忽略不計,這一戰可算贏得十分漂亮!

西溱上下大呼君上威武,整座皇城都在為這場勝仗歡呼!

只有國師知道,一場戰要能漂亮地打贏,需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地利與人和二樣,由帝王人力可控,而天時,可遇不可求。

近半年來,紫微星一直在南國夜空閃爍,這顆星宿數百年來可從沒有如此眷顧過西溱。

明飛卿,就是西溱的可遇不可求。

自他監國以來,西溱境內少有內患,邊境糧草供應不曾短缺,冬日常見的天災一次沒有發生過,邊境雖戰火滔天,但在戰火以外的西溱內圍,百姓的生活富足安穩,戰争的影響被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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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片向好的局勢中,國師卻算出了一個不太吉利的卦象。

他拿着卦象進了合陽殿,明飛卿正游刃有餘地處理着國事,見他來,眼也不擡地問:“何事?”

張岐将卦象擺在奏折之上:“按卦象所言,此次戰役到了後期會多現險阻。”

明飛卿看了一眼卦象,道:“你當日同我說,只要我誠心為出征将士們祈福,這次戰役就能有驚無險。”

張岐:“确是如此,但不知為何又有了變數,恕微臣多嘴...君後當日祈福時,可有将陛下算在裏頭?”

明飛卿頓住筆勢:“.........”

他不太會說謊。

張岐一臉大事不妙:“君後是忘了?”

祈福前,他可是千叮咛萬囑咐,讓明飛卿多少可憐可憐淮瑾,這畢竟是去上戰場,生死面前,什麽深怨大仇都該暫時擱在一邊啊!

明飛卿放下筆,摩擦着手邊的玺印:“我不是忘了,我是刻意不提他。”

張岐:“!!!”

他如果知道明飛卿不僅不給淮瑾祈福,還祝他“有去無回”,只怕要當場吐血三升!

見張岐一臉大禍臨頭的表情,明飛卿不解:“如果我的一句話就能定誰的生死禍福,那西溱早就統一溱地,何至于被南國打壓多年呢?”

“聽天命之前還需先盡人事,國師別把我捧得太高了。”

張岐:“君後,生死禍福自然不能全壓在您一人身上,但...您若能憐憫陛下一二,哪怕只是在心裏多盼着他好,對陛下都是有時運助益的,若真到了生死關頭,您這一絲牽念能救陛下的命啊!”

明飛卿想起前世的祈福大典,嗤笑一聲:“戰打贏了,我這點牽念微不足道,戰打輸了,我這點牽念就成了不祥。”

他拿起玺印在奏折上敲下:“捧我的是你們,稍有不順,踩我的也是你們這群人,我可真是吃罪不起。”

一席話砸得張岐啞口無言,良久才反駁道:“...不會的,至少陛下不會這樣想。”

明飛卿已經不想聽他狡辯了:“國師,你的話太多了,退下吧。”

張岐固執地道:“那陛下這卦象......”

明飛卿:“他的禍福生死,與我何幹。”

·

南邊邊境。

風沙四起。

兩軍對峙于岚城之外。

南國慘敗一回,連丢三座城池,士氣低迷。

大約是怕西溱趁勝追擊直搗黃龍,耶律南炙這個不會打戰的皇帝,也被逼到了陣前。

他騎在戰馬上,身穿漆黑铠甲,右手握着一把箭驽,被大将護持在軍隊中間。

南國最骁勇的大将并不是皇室中人,而是楚氏一族,尤以楚瀾為主心骨。

南國境內盛傳一句歌謠:楚氏為傲骨,南國不折腰。

立在溱軍領頭的淮子玉鄙夷地掃了一眼被保護的耶律南炙。

耶律南炙天生瞎了一只眼,于騎射之術上毫無精進,手握箭驽不過是裝腔作勢。

淮子玉唯一忌憚的,是楚瀾這個棘手的大将。

從淮瑾有記憶起,聽得最多的戰報就是南國楚氏殺了他的皇叔,擒了西溱的大将,攻占了幾十座城池。

西溱的版圖比南國小一圈,那一圈,都是楚氏給南國打出的江山。

往前五年,溱軍內部是聞楚色變。

淮瑾初生牛犢不怕虎,雖然險勝過幾回,心中也藏着幾分不可告人的敬畏。

風雪漸重。

淮子玉對楚瀾喊道:“楚元帥,瞧瞧你身後的瞎眼皇帝,他連走到陣前都不敢,這樣的君王,也值得你效忠?”

楚瀾手握銀槍,目露兇光:“溱君,五萬将士的血債,今日請你以血償!”

兩軍沉重的號角同時吹響,殺氣裹挾着寒風,刀刃割破血肉,鮮血四濺。

淮瑾與楚瀾正面對上,楚瀾正值壯年,臂力驚人,槍法更是招招兇狠,淮瑾驚險躲過一槍,臉上卻被劃了一道血口,他掉轉戰馬,往後方退去。

楚瀾趁勝而追,直追了二十米才意識到不對。

淮瑾以自己做陣眼,引楚瀾進陣,待南軍中計後,溱軍飛速組成鶴翼陣。

此陣大将位于陣眼,左右分列重兵,如張開的鶴翼,兩翼張合自如,可抄襲敵軍兩側,又可合力沖擊敵軍主将,攻擊勢頭猛烈,一旦對方入陣,重則全軍覆沒,重則折損一半精銳*。

楚瀾本不至于中計,奈何邊境的寒風似乎在跟南國對着幹,他的視線被風沙所阻,耳邊也全是風的呼嘯聲,五感中缺失兩感,導致判斷失誤,誤入這種棘手的陣法。

他一時被困住了。

而淮瑾這個陣眼已經由宋百頂上,他在定下此戰大勝的基調後,成功脫身。

淮子玉本可以功成身退,卻在看見耶律南炙落荒而逃的身影時,策馬要殺過去。

他身邊的副将聞安及時勸說:“陛下,此戰必勝,窮寇莫追!”

耶律南炙似乎察覺到身後的殺氣,他擡手,手心裏掉出一枚和血腥戰場格格不入的琉璃玉。

那玉佩哪怕在晦暗的風雪中都能熠熠生輝。

淮子玉瞳孔劇縮,那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一件遺物。

他曾将琉璃玉送給明飛卿,暗示自己的心意。

前世他整理明飛卿的遺物時,曾看到這枚玉佩被妥善地安置在枕邊。

明飛卿是那樣愛惜這塊玉,日日枕它入眠,而如今,這塊玉佩,竟到了耶律南炙手裏!

耶律南炙當着淮瑾的面,親吻這塊玉佩,似乎在提醒他,他也曾這樣亵渎過明飛卿。

淮瑾握緊銀槍,目眦盡裂,他現在就要殺了耶律南炙,取下他的人頭,奪回這枚玉佩!

“陛下!!”

聞安攔都攔不住,只能帶兵一起追上去保護。

兩方人往鶴翼陣北邊追去,很快在一處黃沙彌漫的斷崖旁交手。

兩方人馬殺得難解難分,淮瑾直追上去,将落單的耶律南炙堵在逼仄的谷口。

谷口旁邊就是一處斷崖。

耶律南炙不會殺敵,但他最會攻心。

看到淮瑾這副要吃人的表情,他就知道手中這枚玉佩才是殺死西溱君主的利刃。

“這是你的皇後親手贈給孤的。”耶律南炙将琉璃并蒂玉纏在自己手上,幫淮子玉回憶道,“明飛卿說,西溱亡國之日,他但願孤能記得來娶他,這枚玉佩,就是定情信物。”

“你找死!!”淮瑾招招要他性命,耶律南炙卻用那枚玉佩做護盾。

那塊玉是如此脆弱,只要槍刃一碰,就會稀碎,再好的工匠都修補不好。

淮瑾每一個殺招都被逼了回來。

就在他處處受阻時,耶律南炙擡起別在手腕的弩箭。

弩箭的箭刃足有大拇指粗細,寒光攝人。

淮子玉冷笑一聲:“再好的弩箭,在瞎子手裏,都是一堆鐵廢物。”

“是嗎?”

耶律南炙的反問輕飄飄地,他沒有瞄準,只輕撥機關。

箭驽迅疾射出,在大雪中穿透了淮子玉的胸口。

淮瑾怔愣一瞬,低頭一看,胸口處的血如牡丹花綻開。

“明飛卿曾真心祝願孤,所射之箭,百發百中!”

耶律南炙又射出兩箭,箭羽精準無比地沒人淮瑾的血肉中,射穿胸口,落進風雪不見蹤跡。

淮瑾睜大了雙眸,血如斷線珠子一樣掉進冰冷的雪裏,他甚至沒來得及感到痛,手中長槍怦然落地,身體向後無力仰倒。

身後是被風雪和黑暗掩蓋深度的懸崖,他摔下懸崖時,聽到耶律南炙在崖上說:

“所以今日,殺你的是你最心愛的皇後!”

淮瑾閉上雙眸,終于感到劇痛,寒風從貫穿的傷口倒灌,凍住了他的心髒。

耶律南炙看着淮子玉跌落深淵,預想到他粉身碎骨的慘狀,他在崖上大笑出聲,笑着笑着,忽然感到左眼發癢,他伸手去撓,越撓越癢越撓越癢,最後竟摳得一手血,血下的肌膚不知何時長出了一片藍色毒斑。

琉璃并蒂玉靜靜地觀賞着兩個君王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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