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有去無回

南國突襲餘州城,起先占盡先風,等西溱反應過來,南國的勢頭又迅速被打壓下去。

淮子玉授意軍隊用投火器燒了南國最南邊的城池以作報複,自此兩國邊境徹底陷入混亂之中。

西溱邊境二十萬将士枕戈待旦,戰争一觸即發。

戰火重燃,其後半年,西溱和南國都籠罩在戰争的疑雲下。

從前是南國單方面碾壓西溱,如今西溱卻能與之戰上數回而不落下風。

可惜到底是缺少了數百年的根基,就算新帝才智雙全,又有紫微星加持,西溱依然不能取得徹底勝利。

膠着半年之後,已有耗損國力的跡象。

無可奈何之下,淮瑾決定禦駕親征,速戰速決。

他登基不到一年就要親自上戰場,西溱上下既對新帝刮目相看,又怕他有什麽危險西溱則失了主心骨。

禦駕親征的事早上在朝堂上定下,中午,明飛卿就知道了這個消息。

彼時他正把阿淵抱在懷裏,喂他吃牛乳雞蛋羹,天青風風火火地把這個消息帶到他面前,明飛卿拿勺子的手也只是微不可查地頓了頓,繼而繼續喂阿淵,若無其事地哄小孩。

旁人聽到這個消息,或多或少有些反應,他卻穩如泰山。

這半年來,他對皇帝的事,一貫是又冷又淡的态度。

阿淵吃飽了,窩在父君懷裏玩,嘴裏奶聲奶氣地喊“爹爹”。

明飛卿擡起一根手指,刮了刮小阿淵的鼻梁,抱着他站起來。

“今日該去看看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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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阿淵去了壽康宮,卻被告知太後今日一早就去了天機寺。

“天機寺?”明飛卿不解,“為何忽然去那裏?”

那宮女畢恭畢敬地回說:“陛下不日将禦駕親征,太皇太後想親自為他求道平安符。”

明飛卿:“......”

沒想到太後對要殺她的淮瑾還這般重視,竟然親自來求他的平安。

明飛卿抱着阿淵去了一趟天機寺。

這座皇家寺廟他此前從未踏足,只知道這裏和天機閣一樣,對星象神學有一定領悟。

據說這裏的神佛很靈驗。

至于有多靈驗,明飛卿一無所知。

他來得巧,太後一行人正好出了寺廟。

阿淵一見到祖母就笑開了,到底是親祖孫。

明飛卿将阿淵放到地上,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阿淵屁颠屁颠地朝太後走過去。

他走路還不太穩當,細春仔細地跟在身後虛扶着,以防小皇子摔着。

景太後一見到阿淵,立刻加快了腳步,上前将阿淵抱進懷裏親了又親。

淮淵既然已經被淮瑾認養到膝下,他自然不太樂意太後跟淮淵走得太近,太後每個月也就能見阿淵一兩次。

淮子玉雖然饒了太後,心裏那根刺還在,總也不願讓太後過得太舒坦。

太後看着阿淵比前段時間更大了些,眼裏溢着對明飛卿的感激。

她如今活下去的唯一盼頭就是希望能看着阿淵再長大些,其他不做奢求了。

把阿淵親夠了,太後才舍得把孩子交給身邊人抱着。

明飛卿這才問:“祖母是來為淮瑾求平安的?”

景太後點了點頭,從袖子裏拿出一枚用紅線纏着的平安符:“天機寺的平安符很靈的。他到底是哀家的親皇孫,此番去戰場上,刀光劍影,九死一生,哀家懸心多日,縱使他恨我,我也希望他能平安凱旋。”

明飛卿沉吟片刻,道:“聽說天機寺的平安符很難求。”

太後身邊的大宮女忍不住插話道:“君後說得極對,這平安符需得在佛前虔誠祈求三個時辰才能得到,太後今日天不亮就來了......”

太後看她一眼,大宮女才閉了嘴,不敢多話。

明飛卿覺得這平安符眼熟,拿過來仔細看了看,忽然想起來,當日成婚不久,淮瑾也送過他一個同樣的平安符。

太後要抱着阿淵回壽康宮吃好吃的,明飛卿沒跟他們一道回去。

他獨自一人,進了天機寺。

老住持胡子花白,見到明飛卿來,微微躬身:“參見君後。”

明飛卿免了他的禮,瞻仰着慈眉善目的佛像,虔誠地拜了拜,繼而問主持:“當日淮瑾還是太子時,可曾來過這裏?”

老方丈說:“自淑皇貴妃離世後,陛下不曾再信過神佛,幾乎沒來過寺裏...”他似乎想起什麽,說:“不過前年,陛下曾夜扣寺門,說他做了個生死之夢。”

明飛卿:“生死之夢?具體是什麽?”

老方丈:“還請君後恕老朽不敬之罪。”

明飛卿:“無妨,大師直說就是。”

老方丈這才道:“陛下當日說,他夢到君後墜下高樓,死于血泊之中,此夢令他心慌難安,百般無解之下,他竟在深夜到訪天機寺,重新信了一回神佛,他虔誠地從淩晨跪到天亮,求得了一道平安符。”

明飛卿:“......”

那道平安符當日一早就送到了他手裏。

他只當太子殿下以權勢施壓随手得了一張平安符,沒想到竟然真是虔誠跪求來的。

明飛卿回到新梧宮,從書桌角落裏找出這枚平安符。

此前他沒把這道符放進眼裏過,甚至因為是淮子玉送的,一度想扔了。

因為沒怎麽在意,後來丢到哪個角落裏都忘了,如今再找出來,明飛卿都不知道該怎麽處置這道平安符。

這時細春領着一群小宮女捧着衣服進來。

“陛下出征時要帶的衣物,一年四季都備好了,君後要不要親自過目呢?”

這些瑣事明飛卿早就不管了,他自己是一點都不想再像前世那樣事無巨細地操心淮瑾穿什麽吃什麽用什麽。

因此次畢竟是出征,細春想着君後不會如此心硬,便大着膽子把衣服拿來給明飛卿看。

明飛卿手裏摩擦着平安符,看到衣服裏有幾件厚實的裏衣。

他假意咳了兩聲,道:“把衣服放下,你們退出去吧。”

細春面上一喜,忙讓人照做。

待屋裏的人都散去,明飛卿從冬衣裏挑了一件領子帶狐貍毛的裏衣,他找了把剪刀,把毛領剪了個裂口,而後故意叫來細春。

“這衣服怎麽裂了個口子?”

細春一驚,忙要指責織造局的人,也急着要補。

明飛卿把衣服攥在自己手裏,道:“罷了,不必責怪他人,你拿些針線來,我來縫。”

細春:“???”

明飛卿的針線活,啊不,那就不是針線活,那叫拿針亂縫。

等他縫好了,才把細春叫進來。

細春拿到衣服一看,那衣領上的針腳,簡直是一團亂麻,像是縫了個鐵絲球上去,這鐵絲球倒是把裂口給遮住了,不過看起來似乎更醜了。

細春委婉地道:“要不,奴婢找繡工再錦上添花一下?”

明飛卿頗為自信:“我縫得很好,不需要再添什麽。你就這樣拿給淮瑾,若他敢嫌醜,你就把這衣服扔了吧。”

細春只好應下。

這件裏衣就被單獨送到了淮瑾面前。

淮瑾一看到那團亂麻,頗為嫌棄,可細春一說那是君後親自繡的線團,淮子玉立刻換了一副欣賞的嘴臉,真情實感地誇道:“這繡工真是脫俗。”

細春:“...........”

他期望冬日快點到來,他好把這件裏衣貼身穿着。

大軍出征前,照例有祈福的典禮。

不過有了先皇的教訓,宮裏不敢再設過高的高臺,祈福典禮也不再追求過于繁雜的儀式,只講究誠心。

大軍開拔前一日,明飛卿去了一趟軍營,他為即将奔赴邊境的十萬将士祈福。

底下的士兵整裝待發,槍刃朝上,寒光肅殺,他們是西溱最堅實的一道護盾。

明飛卿無法預知這場戰役的禍福勝敗,他雖然看淡了興衰生死,但面對底下這群生機勃勃的年輕生命,重生以來第一次,他希望自己的紫微命格能起到那般玄乎其玄的作用。

他誠心地為所有保家衛國的勇士祈福,期望他們百戰百勝,凱旋而歸。

衆将士仰望着玉臺上的明飛卿,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位男後。

關于他的諸多揣測與猜忌,在目睹他虔誠祈福的這一刻盡數消解。

正如宋将軍所說,明皇後是皇室裏少見的有血有肉有慈悲心腸之人,他不是遙不可及的神明,但他同神明一樣,懂得憐憫世人。

在祈福完成的那一刻,日光照進軍營,眷顧每一個士兵。

明飛卿的周身都被陽光鍍上一層金,恍如神袛降世。

西溱士氣大振。

祈福結束後,淮子玉把明飛卿攔在了主帥營帳,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處:“你剛剛祈福時,有顧到我嗎?我也是要上戰場的。”

明飛卿見他衣領處露出一圈狐貍毛領。

淮瑾循着他的視線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擡頭說:“你親手給我縫的衣服,我日日都會貼身穿着。”

明飛卿:“随你,你就是想焊在自己身上,我都沒意見。”

淮瑾笑起來,他固執地問:“你今日祈福的時候,到底有沒有算上我?”

“沒有。”明飛卿道,“我怕算上你,老天會遷怒其他無辜将士。”

淮瑾并不生氣:“卿卿願意單獨給我一句祝語嗎?”

明飛卿:“不能。”

淮瑾:“哪怕只是一句平安歸來?”

明飛卿:“我只希望你有去無回。”

淮瑾苦笑一下,已經分不清,明飛卿這是氣話還是真心話了,他都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回應這句...近乎詛咒的祝福。

這半年來,明飛卿對他一直是這副态度,看着親軟,卻總能紮得他心疼。

大軍出征之日,朝廷百官和皇城裏的百姓都出來相送。

離開溱宮時,淮瑾不斷地回頭,期望看到明飛卿的身影,卻是什麽都沒有。

他騎着戰馬出了皇城,一再回頭,往城樓上看去,依然不見明飛卿。

淮瑾想起前世他出征,明飛卿就是被軟禁也要逃出東宮大門,忍着腿上的痛跳起來,努力向他招手,隔空喊:“阿瑾,我等你回來!”

前世西征險象環生,淮子玉數次咬着牙死裏逃生,都是為了明飛卿這句“我等你回來”。

而如今他說的是,希望你有去無回。

前世的明飛卿很少許願,所以他并不知道,上天很願意偏愛紫微星,他許的願大多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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