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Chapter 31“你是上天送給……
“走了?”
宋唯真愣愣地看着池嶼,仿佛一時間不能理解他的話。
走了?
梧桐院是季爺爺的家,他又能走去哪裏?
以往聰慧敏捷的大腦此刻正遲鈍地運轉着,宋唯真無助地望向張白和侯鴻飛。
兩個人的臉色很難看。
宋唯真垂眸,看見池嶼的眼淚落在他深藍色校褲上,宛若泥牛入海,不見蹤跡。
“那季崇理呢。”
宋唯真聽見自己帶着哭腔的聲音,“他現在在哪裏。”
池嶼聲音嘶啞,“在梧桐院。”
宋唯真做了她十幾年的人生中,最叛逆,最自我,最勇敢的決定。
她讓池嶼幫忙請假,趁江海還沒到,去梧桐院找季崇理。
宜城一高對學生管理很嚴,非放學時間段,沒有班主任假條,學校一律只進不出。
宋唯真背着包,偷偷繞到之前和季崇理去教務處取卷子時,兩人一起發現的荒廢校門。
那是一高的老校門,新任領導上任前請大師算了風水,大師說校門有地煞,沖南開是大兇,對學生安全不利,于是他們緊趕慢趕修了個新校門,原來的老校門自然而然地荒廢掉。平時學校裏有很多關于老校門的恐怖傳說,學生和老師都不會來這裏。
鐵制校門的欄杆根根塑成尖矛的形狀,周邊光禿禿的,只有一顆歪脖子老樹,粗壯的枝桠伸向院牆之外。
宋唯真回憶着那天季崇理爬上山楂樹的敏捷動作,緊了緊書包帶,爬上樹幹。
粗糙堅硬的樹皮磨得手心發紅,宋唯真不得要領,一次次從樹身滑下來,又咬着牙一次次爬上去。她吸了吸鼻子,眼眶裏泛着淚花,嘴唇抿成一條緊繃的線。
她不能讓季崇理一個人。
不能讓她喜歡的人,孤身一人面對這樣的時刻。
手心被鋒利枝條劃傷,傷口裏滲出血珠,宋唯真忍着痛,終于顫顫巍巍地爬上了歪脖子樹。
跳下去,比爬上來需要更多的勇敢。
那只流血的手心被宋唯真緊緊攥着,她怕暈血,始終沒敢低頭看一眼手心的傷勢。
“季爺爺走了。”
“他這幾天都不會來了。”
“他一個人在梧桐院。”
宋唯真咬住下唇,閉眼跳了下去。
校褲上滾了許多灰塵,所幸沒有崴腳。她飛快起身,跑去停車棚找自己的小輪車。
耳邊還是池嶼叫她到門外時,說的話。
“一個星期前,季爺爺突發腦溢血,去世了。葬禮辦的很匆忙,我爺爺按照季爺爺的遺願,一切從簡,除了幾個還在世的老戰友,誰也沒有通知。包括老季的爸爸季決明。”
“老季不讓我告訴你,但我和夏鴦給你打了很多電話,都是關機。”
“季爺爺臨走前還在找你,說有話想跟你說。老季給他準備了玉蘭花,和季爺爺的骨灰燒在一起,與慧蘭奶奶合葬了。”
池嶼說這句話時,聲音哽咽,撐在窗臺的手指用力到發青,“老季他爸是個有錢的臭傻逼,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從不重樣。可能壞事做多了,相好的沒一個給他生兒子,他又回來找老季……老季他媽是個搞藝術的,年輕時覺得他是累贅,現在結婚後每天被害妄想,生怕老季把她小兒子掐死。”
“他們離婚時老季才五歲。那兩個爛人拍拍屁股各過各的,把一個小孩關在別墅将近半個月,後來還是季老爺子去把他接回去養着,他才能活下來。”
“宋唯真。”
池嶼的手指顫抖得幾近痙攣,聲音艱澀,“老季他不信任所有人。但如果他對這個世界還有一丁點信任和眷戀,那一定是因為你。”
“因為你是他……最重要的,朋友。”
……
宋唯真用力踩着小輪車的踏板,耳邊刮過凜冽的風,眼角濕潤的淚痕在寒風中留下一道淡淡的冰棱。
她第一次後悔沒有聽梅清的建議。
如果當初買了一輛山地車,她現在一定,唰的一下就能到季崇理的身邊。
梧桐院的鐵門開着一道窄細的縫,平時挂在裏面的門鎖,孤零零地懸在一邊的門板上。
宋唯真推開門,輕輕喊了一聲,“季崇理。”
院內沒有應聲。
山楂樹和杏樹的樹根有幾簇潔白的積雪,季英河常坐的竹藤搖椅,還在積雪旁不遠處放着,風吹過來時,還能聽見吱呀的響聲。
通往老屋的路上有幾道雜亂的腳印,輕薄蓬松的細雪,被踩實成肮髒烏黑的雪泥。
宋唯真走進門,心中泛起難以言喻的震驚和酸澀——
客廳沙發前的茶幾上,季爺爺最喜歡的那套景德鎮的老茶具,碎得不成樣子,紫砂壺的壺嘴和壺身分崩離析;一向亮如鏡片的瓷磚地面,滿是灰塵和幹涸的鞋印;季爺爺用來藏點心的紅木立櫃,現在櫃門大敞,每個抽屜都被拉開,衣服、書本、舊錢幣……被翻得亂七八糟,到處都是。
廚房裏也是一片狼藉。
宋唯真推開次卧的門,還沒開口,眼淚無聲地順着眼尾落了下來。
次卧裏光線昏暗,湖藍色的厚布窗簾把陽光阻擋在外,只有一線陽光從窗簾的中縫處落在暗棕紅色的實木衣櫃。
季崇理穿着黑色衛衣,神色怔忪地靠坐在床邊,額前柔軟的發垂落下來,黑色瞳孔了無神采,目光空洞地落在微黃的房頂,絲毫沒注意門口進來了人。
他的左臉頰,印着五個紅腫指印。
宋唯真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季崇理本來是那樣耀眼的人。
他應該被家人疼愛呵護,被所有人喜歡,擁有很多朋友,藍底一寸照貼在學校光榮榜最上方,在理科競賽拔得頭籌,發表感言時,可能會張狂不羁地敲敲麥克風,輕笑一聲,“随便考考。”
縱使養成不可一世的性子,也比現在這樣清冷孤單地縮在一角,拒絕所有人來得好。
除了這張毫無隐藏之處的單人床外,十幾平米的卧室,所有能開的櫃子、抽屜、甚至是個微不足道的鞋盒,都被粗暴地打開。
她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校服,輕輕靠近他。
“季崇理。”宋唯真一開口,便是酸澀的哭腔,“你怎麽了。”
少年應聲擡頭,看向宋唯真的眼神依舊空落,像透過她望向一片未知的虛空。
“季決明來了。”
季崇理靜靜地望了她幾秒,垂下眼,“他過來找我爺爺的遺囑和股權書,到處找不到,就以為是我藏起來了。”
“爺爺把所有財産都捐給慈善基金會,臨走前,說他兒子做了太多缺德事,他把錢都捐了是給我積德,保佑我以後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他嘴唇幹裂,臉色慘白,嘴角極輕地勾了一下。
季崇理的手指有些抖,指着紅腫的側臉,“這是季決明打的。”
“沒人期待我長大,季決明和夏瑟如都希望我死在那棟別墅裏。可我活下來,抽煙、打群架,和他們眼中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現在他們又都怕我了。”
“一定是我錯了。我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也不該順順利利地活下來,更不應該渴求擁有普通人一樣的家庭和生活……”
他的眼珠宛若無機質的黑曜石,泠泠地顫動着。
“所以連爺爺也不要我了。”
“季崇理,你看着我。”宋唯真抹了把臉,眼神堅定,“你很重要,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是池嶼、張白、侯鴻飛、夏鴦,還有好多人,他們非常重要的朋友。”
“你并非一無所有,你有我們,有大好未來……”
“我沒有!沒有人要我!”季崇理甩開她的手,把頭埋進膝蓋,聲音嘶啞,“從過來沒人對我有過期待……”
宋唯真起身,走到窗戶旁邊,一把拉開厚布窗簾,陽光瞬間傾瀉而入,照亮了昏暗的卧室,驅散了滿屋的陰霾。
“不要把上一輩的錯誤歸結在自己身上。你沒有錯,在我們眼中,你是很好的人,很溫柔,是我們最最好的夥伴。”
宋唯真滿臉淚痕,嘴角卻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季爺爺和慧蘭奶奶一定都很喜歡你,所以你要好好生活,不要讓他們在天上擔心。”
她的少年蜷縮在陽光裏,像被人一根根折斷傲骨。
“季崇理,你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
風吹了好久。
季崇理恍惚而緩慢地,把頭從臂彎裏擡起。
小姑娘逆光站着,臉蛋髒兮兮的,裸露在外的皮膚蹭了泥土,身上的校服也破了幾道口子,手心裏還有血痕。
她的小腿輕輕抖着,眼眶紅得不成樣子,像兩顆熟爛的水蜜桃。
這才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
季崇理怔忪地望着她,半晌後緩緩開口,“宋老師,你怎麽來了。”
那雙漂亮的丹鳳眼,漸漸恢複了些神采。
宋唯真小腿一軟,哭着撲進他的懷裏。
“你,你醒了嗎,季崇理。現在知道,知道我,是誰,誰了嗎。”宋唯真環住他的脖頸,抽噎着,肩膀輕輕抖動。
“嗯,我沒事。”季崇理輕撫她的後背。
“那你。”她的聲音中還帶着點鼻音,瑟瑟抖着,像無依無靠,被人抛棄的幼生奶貓。
“把兜裏的水果刀拿出來,好不好。”
季崇理身形一頓。
他緩緩地從兜裏掏出黑塑料殼的水果刀。
“只是用來自衛的。”
“我知道。”
宋唯真握住他的手,“給我好不好,我來保護你。”
季崇理垂下眼,把人用力按進懷裏。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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