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乞丐

安若蹙了蹙眉, 待那嚎叫停止,方悠悠轉向那滿臉是汗跌在地上之人。

“孟将軍,聽聞你與夫人琴瑟和鳴, 膝下一子一女。孟小姐議親,不日成婚。孟公子早前娶親,少夫人如今正是有孕。想來,若我見孟将軍晚些, 便有一稚兒喚将軍祖父。”

孟紀蜷在地上, 本痛得恨不得頃刻死去,這時猛地以臉蹭地, 下颌高揚望向安若的方向。他滿目警醒:“你想做什麽?”

“當年你殺害我爹爹, 我亦年幼。”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孟紀道, “令尊為救陛下而死,世人皆知。”

安若清楚地望見孟紀眼中驚惶, 懶得與他繞圈子,直接道:“爹爹救下陛下後體力不支,是你在水中拉了他一把。”

暮雲的傳信上,清清楚楚地寫着當年之事。爹爹多日不眠不休, 本就極是疲憊。救下陛下後, 僅剩了最後一絲力氣。可有人卻在背後拉了他一把, 斷送了他的性命。

原本此事僅孟紀一人知曉, 絕無可能被第二個人知道。可他當年第一次殺人, 內心不安, 一次酒後無意說與當年的管家。那管家知曉事情要緊, 當夜出逃。可終歸沒有逃開,被孟紀派去的人追殺。幸得死前,将秘密藏于自家老宅。那老宅荒僻,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最終被一個寄居的乞丐無意獲知。

那乞丐不識得幾個字,只知這被刻意隐藏的定是個極為要緊的秘密。可終是與他沒什麽幹系,重新将書信收好,也未十分放在心上。

直至暮雲一層一層的往下查,一人一人的去排除,最後落在這破敗的茅屋跟前,見着那蓬頭垢面的乞丐。

孟紀聞言,猛地瞪向安若。那渾濁眸子裏的震驚,頃刻将他最後的僞裝拆穿個幹淨。

良久,孟紀沉沉地閉上眼:“你殺了我吧!”

他全然放棄掙紮,一臉無懼地等候着死亡。安若沒有令暮霄即刻下手,只凝着他問:“是誰指使你?”

孟紀身子未動,只眼皮極輕微地顫了一顫。安若察覺到那顫意,聽他道,“沒有人指使我,是我一人所為。”

“據說夫人出自書房門第,嫁你時也是違逆父命執意而為。她大約不知,自己的夫君會是心思歹毒,取人性命之人。”

“三皇妃!”孟紀頓時沒了一絲鎮定,“你殺我便罷,何須如此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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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你,你也只能殺掉我,這案子卻是斷然不能翻,你不敢鬧到禦前。”

“你父親為救陛下而死,這是陛下所言,你膽敢違抗聖旨?若非你父親死去,何來你今日擁有的一切?”

說着,孟紀望着安若的眼光,氣勢卻是一寸寸弱下去。

那仍是少女模樣的女子,為報殺父之仇而來,眸光裏卻未有一絲恨意。那眸子幹淨澄澈,似能映照出這世間所有不堪。偏偏,又如此平靜,平靜的令人心聲懼意。

最後,孟紀低低道:“有你這樣的女兒,安兄也足以瞑目了。”

安若靜靜地凝着他:“孟大人只需告訴我,當年安向淵為何要殺我爹爹?一母同胞,何來這天大的仇恨。”

“大人不說也無妨,我只好請尊夫人來走一趟。”

“不!”孟紀猛地揚聲,忽的又是輕笑。

“皇妃還是心善,所謂惡人,一絲惡念便足以手執屠刀。尤其是殺了第一個之後,皇妃手上不曾沾血,自然不明白,很多時候殺人是解決事情最快的辦法。若是有人擋路,即便那人是兄長,也照殺不誤。”

孟紀長長地吸一口氣,緩緩道:“說來,安兄并不曾擋我的路,可我卻一念之差殺了他,成為安向淵手中的一把刀。”

“他唆使我,也是我由得人唆使。”孟紀嘆道,“我這條老命,死不足惜。”

安若凝向暮霄,暮霄當即将人提起,免于他躺在髒污的地面。

孟紀望向窗外,陷入回憶中緩緩道:“當年,我在安兄手下為官。安兄于仕途沒有太大的志向,只求家庭和順一家平安。他與夫人才是人人豔羨的神仙眷侶。可我雖是同樣娶得心上人,卻是不甘平庸,恨不得事事出頭。”

“然而若水那等偏遠之地,我們不過都是不起眼的小官,再掙紮也沒什麽大用。”

“直至水患肆虐,皇子抵臨,我知道機會來了。一同勸我把握住機會的還有安向淵,便是如今的定國公。他勸我在當年還是皇子的陛下跟前多多表現,又話裏話外說你父親事事搶在前頭。”

“縱然我心裏清楚,安兄所為不過皆是分內之事,可在他瀕臨死境的一瞬間,我腦子裏只有一樁事,他死了我便是這場水患最大的功臣。”

“後來事實也确實如我所料,陛下記得我的功勞,我再不是無名小卒。”

“但後來我才知道,這一場局,我不過是其中的一枚棋子。那日安兄本該休息,卻被安向淵叫來堤岸,他或許沒指望我一定殺死安兄,做的是兩手準備。”

“皇妃你……”孟紀頓了會兒,繼而道,“既是查到了我這一處,想必也已經查清那日府上的飯食也被人做了手腳。即便你父親救下陛下後能勉強留得性命,當夜也會死去。”

說着,孟紀忽的笑了。

他自嘲地搖着頭:“我當時一面驚異于自己竟敢殺人,一面又覺是受了安向淵的蠱惑。安向淵弑兄,殺的這樣狠絕。可這還是不夠,陛下登基,着封安向淵為定國公。這樣一步登天的手法,委實驚了我。等我再想去細細查探先前之事,從前的所有早已被抹了幹淨。”

“或許,陛下落水亦在他的籌謀之中。”

“從一開始,他就不是想要簡單的殺一個人,他要的是令尊死後無人承繼的這份尊榮。”

“至于他們兄弟之間的恩怨,我便無從得知。”

安若得來想要的答案,起身向外行去。及至門口,忽聽得一陣沙啞地呼喚。

“安若,”他叫她,“小時候你也曾叫我一聲叔父。”

安若沒有回頭,或許他是終有悔意,或許是盼她因此心軟留他一命,然而這些都不重要,自她看到暮雲傳信的那一刻,就沒打算放過任何一個。

取人性命,當以性命還之。

回至歇腳的禪房,安若自低矮的窗口翻回,聽得外間石竹正與安歌說話,小心翼翼換上幹淨的鞋襪,并發出細微仿佛剛剛醒來的聲響。

行至外頭,安歌見她眼皮沉墜額間緊蹙,不由關切道:“堂姐可是沒有睡好?”

安若擡手揉了揉太陽穴:“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睡着,半夢半醒着,好像看見了爹爹和阿娘。”

“想是堂姐思念伯父伯母,他們在天有靈回來看你了。”

石竹在一旁道:“皇妃可要回趟國公府?老爺夫人忌日将近,您也該回去看看他們。”

“嗯。”安若低低道,随後轉向安歌,“你先回府,代我轉告殿下,我回去可能稍晚些。”

一個時辰後,馬車停于國公府門外,車簾掀開,可見大門緊閉,呈現着恕不待客的姿态。

石竹回到馬車前不住地搖頭:“皇妃,我看他們是不打算開門了。”她在門前叫了好一會兒,裏頭全無回應。

“不着急。”安若神色淡淡,“你說過會兒我是像面對孟紀一樣平靜着,還是撕心裂肺迅速惹惱了他們。”

石竹想了想:“好像應該撕心裂肺。”畢竟是這樣的仇恨。

安若默了默:“也對。”

“可是皇妃,那是進去以後的事,現下他們死活不開門,咱們怎麽辦才好啊?”

安若不慌不忙落下帷幔:“等着,會開的。”頓了頓又道,“你也不必去叫了,上來歇着。”她自個不嫌被拒之門外丢人,安向淵卻是要臉面的。縱是實際上早撕破了臉面,旁人卻不知曉其中內情。

今日安向淵若不見她,這閑言碎語自是要悉數打在他的身上。

果然,又過了不過一刻的功夫,側門打開,裏頭仆人做出恭請的姿态。安若沒計較正門側門的不同,當下領着石竹與暮霄入內。

正廳內,她步子剛剛邁入,眼見主位之上端坐的兩人。陰沉的聲音一道入耳,“你來做什麽?”

随後,伴着她進門,正廳的門一道道打開。這是要下她的臉面,給府上衆人瞧個清楚。

安若如往常般緩步上前:“爹爹忌日将至,我想回來看看他。”

“你這是再不肯認我?”安向淵聲音陡地高揚,一股戾氣迸發而出。

安若依是面色沉靜,進門前她還問了石竹,要做出痛哭流涕撕心裂肺的感覺,可瞧見對面那兩張臉,她嚎不出,也落不下淚。

心底盛滿了恨意,如何哭得出來?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兩人,再不複從前恭敬:“您與嬸母恩養我十餘年,我不敢忘。”

那樣平靜又直勾勾地凝望,哪是不敢忘,明明是出言挑釁,是不屑一顧。

張氏率先站起來,伸手指着安若,伴着發顫的嗓音手指亦在打顫。“白眼狼啊,這麽多年,我們竟是養了一個白眼狼。”

“蓁蓁都已經被送去皇陵,你還想來做什麽?看我們的笑話嗎?”

“我們怎麽養了你這樣一個女兒,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妖邪!”

蓁蓁……

安若寂然聽着,不提她便罷,偏偏張氏主動提及。安若唇邊不由劃過難以察覺的笑意。

安向淵冷冷地睨張氏一眼,沉聲道:“既是要拜見兄長,去吧!”

“是!”

安若褔身一禮,亦是今日入門唯一的一禮。她沒有過多停留,當下前往祠堂于爹爹和阿娘的靈前跪拜。

跪拜後,又與往常般前往正廳作別。

她進門便道:“叔父可否令下人走遠些?”身後的下人們看似做着各自手上的活計,耳朵卻是伸長了聽着廳內的動靜。

張氏冷哼一聲:“你竟也是要臉的不成?”

安若前行幾步,眼看着再有一步便抵着安向淵的足尖,方才堪堪停住步子。她靜靜地凝着他,以僅有他們二人能聽着的聲調低低道:“叔父可否告訴我,當年為何要殺我的父親?你們一母同胞,你是如何下了這樣的狠心?”

安向淵猛地起身:“你說什麽?!”他難以置信地盯着安若,這話字字清晰入耳,偏偏一個字都做不得真。

半晌,他才又憋出幾個字來。“信口胡言!”

“我見過孟将軍,他說是你唆使他下手。”

“胡說!”

安向淵的聲音一道蓋過一道,末了,整個人的氣勢卻是陡然弱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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