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若兒
然慌亂也不過一剎, 她如往常起身相迎,哪料楚元逸開口便道:“昨晚睡得可好?”
安若“嗯”了一聲,聲音低微至外頭微弱的雨聲都能将她的回應淹沒。
楚元逸似乎也不在意她是否回應, 顧自又道:“我睡得不好。”
“榻上本就是短暫歇息的地方,不适宜長眠。”安若直接道,“殿下往後歇在別處吧!”
“若兒……”
楚元逸忽然又是喚道。安若身子一僵,一口氣提着, 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殿下是要改了稱呼嗎?”
“若兒。”
他依舊喚她, 且一聲比一聲聽着沉。
安若堪堪擡眼去望,又是那般神色, 眼睛裏層層幽深仿佛要将人吸附。安若深吸一口氣, 極是無奈地望着他, 不得不同他一般,只是她咬音極重。
“楚元逸。”她道。
楚元逸立時眼睑微顫, 裏頭閃爍出光亮靜候她的問話。
安若只得又加重語氣:“閉眼!”
楚元逸怔了下,随即聽話阖眼。哪料緊接着便聽到微弱的風聲拂過身側,待他睜開眼,便見安若拎着裙擺踏出屋門, 侍女拿了傘慌忙在後頭跟着。
那情景, 像極了落荒而逃的小鹿。縱然, 實際上的她只是覺得他忽然這般太過怪異。然饒是如此, 唇角依是不自覺溢出一絲淺笑, 溫暖的光在眸中充盈。
安若出離雲間院, 徑自轉入了安歌現下所居的院子。兩座院子離得并不遠, 她進門時安歌亦是正用着早膳,瞧見她來忙着人多備一副碗筷,一面道:“堂姐臉色不好, 這是怎麽了?”
安若在一側坐下:“沒什麽,只是來問問你往後可有什麽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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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前,安若原本想将昨夜之事說與安歌聽,這事憋在她自個心裏,實在是越想越覺得稀奇。然她與楚元逸府裏府外佯裝了太久的夫妻情深,些許事安歌或許能夠揣度,卻也不便将事情悉數挑破。
然要令她離開三皇子府,卻是要大略講講緣由。遂又道:“你大概知道,我與原定國公府并不算親厚,如今身無歸處,石竹石榴又皆已出嫁,我心事了卻,是以,便看你有什麽打算?”
安歌聽這話頭像是處理身後之事,便是愈加關切:“堂姐可是身子有恙?”
安若微微搖頭,只得直言:“我不妨與你直說,我對京城沒有留戀,日後會走。”
安歌無比震驚地望着安若,她自認在三皇子府将近兩月,對安若也略有了解,卻不想竟有人當真可以輕易舍棄這份富貴榮華。
“您舍得殿下嗎?”
安若平靜地地回望,仿佛在說,有何不舍?
“可殿下必然不舍得您。”安歌道,“堂姐,您果真要離開,殿下沒有挽留嗎?殿下那麽喜歡您。”
換安若眸中略有詫異,“你怎知他喜歡我?”
“人盡皆知啊!”安歌理所當然道,說過瞧見安若的神色,不由又是開口,“看來堂姐果然沒有喜歡殿下。”
“你又知道?”安若難以置信。
“堂姐待人和善,又極是溫柔,可往細了看是與人總隔着一層的。哪怕是面對殿下,也是客氣疏離。堂姐你……似乎不會喜歡任何人。”
安歌說罷,又結合近日得知安若曾經比她過得還要艱難,尤其養育多年的叔父竟一心要她死。她那個爹爹再如何,總歸沒想過讓她死。遂又道:“堂姐或許是看得開,心裏也冷。”
安若默了默:“所以是尼姑。”
“啊?”安歌微驚,頓了頓才是恍然,“嗯,對的,就像是出家人。”
“堂姐便是為了這事心生煩憂?”
“我覺得倒是不必,以殿下的人品樣貌堂姐為何不試一試呢?良人可遇不可求,若錯過了豈非可惜?”
末了,安歌又是莞爾:“堂姐始終躲在我這裏可不是辦法。”
“對。”安若驀地起身,“我與他明說就是。”
安歌一口氣僵住,她明明想要安若抓住眼前這個人,安若心下轉過依然是将話頭挑明。且安若提步就走,走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麽,“你還沒說往後打算。”
安歌只得顧自嘆息一聲,淡笑道:“聽聞父親前日新娶了夫人,堂姐,我可以回家了。”
待人出離院子,身側的侍女方是面帶緊張:“小姐,咱們真要回去?”
“自然。”
“可皇妃走了,咱們若是再回去豈不是又要和從前一樣?皇妃不在,只怕新夫人還是會薄待您。”
安歌意味深長地凝着安若方才離去的方向,緩緩道:“堂姐走不了。”
“奴婢不懂。”
“殿下舍不得。”
侍女長長地“哦”一聲,這才放下心來。只要皇妃在京城,皇妃依舊是皇妃,老爺和新夫人便不會慢待了小姐。
安若回至雲間院時,一眼便見楚元逸仍在廳內端坐。桌上的飯食他一樣未動,分明是在等她回來。幸得他看她的神色緩和些,不似方才那般炙熱。雖說這天色轉涼,也經不住他這般烈火炙烤。
安若行至他對面坐下,開門見山:“殿下昨夜所說是真的,不是夢話?”
楚元逸本是略有些慵懶的姿态,立時端正身子:“若兒,我确信我喜歡你。”
“我确信我不喜歡你。”
楚元逸臉色一黯,旋即又是恢複如常:“我可以等。”
“我現在就走。”安若毫不猶豫起身,當下便去收拾行李。
這一日之間,事情全都亂了套。不止質疑楚元逸脫口而出的喜歡,更是男女之事她從未想過,尤其不曾想會被未來的君王喜歡。
這喜歡,不知是太輕還是太重?若說它重,君王之情,當放置最後,有江山有黎民。說它輕了,那偏是未來的君王。如此費神實在不是她所求,還是往江南去,尋一處優雅安靜的院落,心無旁骛安度餘生。
“若兒!”
楚元逸慌得猛然起身,再無方才半分鎮定。他原想留下她,哪料推她更快離去。
他疾步行至安若面前,擡手便要阻止她,頓了頓,又是小心收回。僵硬地站了片刻,方是措辭:“今日雨水連綿,怕是不宜出行。”
“我答應你,這幾日再不提此事。”
“可你也答應過我,要與楚顏道別。”
他的話語一聲比一聲輕,安若原本有些松動,聽得他最後一句,忽的停了手上動作,轉過身一眨不眨地凝着他。正是滿目狐疑。
安若将他上下打量個徹底,審視道:“那時你便想好了今日。”
楚元逸悶聲咳了兩下,擡手摸了摸鼻端。然心虛也不過一剎,再擡眼又是極其認真地凝着她:“此事是我不對,明知你素來說話算話偏還如此。”
安若輕哼一聲:“對待小人仍行君子之事,那是愚蠢。你瞧着我蠢?”
“不蠢不蠢。”楚元逸忙不疊搖頭,“你放心,只當今日什麽都沒發生,在楚顏回來前我們還和從前一樣,相敬如賓兩不相幹。”
安若看一眼外頭雨勢,亦知曉這雨水近日不會停歇,只得輕嘆一聲,“也罷。”
“那我今晚……”楚元逸小聲道,瞥見安若的神色又是趕忙補充,“我歇在書房。只是石竹近日怕是不便回府,你亦不願讓她這個時候還陪在你身側。不妨叫石榴回來幾日?”
安若微微搖頭:“她們兩個都已成婚。”她說過還她們自由,便是真的自由。眼下确是她不曾預料,沒想好兩人離去後她如何度過被夢魇侵襲的深夜。
“那便只有安小姐,着姜嬷嬷同她說一聲。”說着,楚元逸便要向外行去。
安若擰着眉,只得叫住他:“殿下,安歌是客,怎能令她睡榻?”
……
是夜,雷聲乍響,安若又如昨夜一般猛然醒來,又一次出聲喚道:“石竹!”同樣如昨夜,一道高大的身影疾步至她的床側。溫聲與她說着,“不怕,不怕。”
安若被噩夢魇住,意識混沌,只知眼前之人是令她安心的所在。是以,又一次撲入懷中。只是警醒得比昨夜快些,她迅速抽身而出,胸口還因為喘氣不停地起伏。一面急促道:“對不起,往後數日怕都要如此失态。”
楚元逸靜靜地凝着她,什麽都沒說。
只在次日,他面色冷厲與屬下道:“再等一日,陛下派去的人若再不動手,你便動手。”
扮鬼去吓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且以她最親近之人的面容。如此歹毒,哪怕過了十年,仍令安若深受其害。這般心思,便是在那深宮中怕也是少見。
三日後,原定國公安向淵與其夫人病死流放途中的消息傳入京中,安若默然聽着,心下未起波瀾。流放之路三千裏,又曾是高位之人,活着走到才是稀奇。
當夜,安若再度被噩夢攪擾。猛然坐起那一刻,她終于沒有撲到楚元逸懷裏,而是極為克制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再度躺下時,忍不住自嘲一笑,原來兒時夢魇,并不會因為壞人的離去一并離開她。
此後數日,她一日比一日克制,後來變得只慌亂之下喚一聲“石竹”,待楚元逸坐到床側,她的眼光甚至已經恢複清明。
楚元逸明白她是想要與之對抗,可越是對抗,越是臉色蒼白滿臉虛汗。那般脆弱,像是靈魂被抽離身體,只剩下軀殼。每一次,楚元逸想要開口令她放松些,便想起她這般模樣是為了将來一個人好過活。她的将來裏,沒有他。
掙紮到最後,他無數次升起心軟放她離去的念頭,又每每被惡念侵襲。
直至最後一日,楚元逸收到楚顏的來信。她已至城外十五裏,無可拖延,明日歸京。這一夜,窗外雨聲微弱,雨停後月亮甚至冒出頭來。他知曉是這雨季走到了盡頭,往後便是幹冷的秋。
床側傳出急促的呼吸時,楚元逸坐起身,做好了預備疾奔而去的準備。
然他等了片刻,忽聽得一道低低地喚。
“殿下。”
她在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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