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指望

安若又一次夢見被惡鬼欺淩, 那兇狠的模樣仿佛要将她撕碎。可不知怎的,忽然從遠處走來另一道身影。那輪廓模糊,她卻一下子就知道, 來人正是楚元逸。惡鬼似乎怕他,當即不見了蹤影。

安若驚異地望着他,不知為何他竟會來救她。下意識,便喊出了聲。

這一聲喚将她自個從夢中喚醒, 亦瞬間澆滅楚元逸殘存的心軟, 只餘下惡念橫生。

楚元逸再次疾奔至床前,女孩依舊坐起身, 面上幾乎找不見驚駭。她似乎已經完全抵抗住夢魇侵襲。這念頭一起, 他心下又是惶然。兩人沉默片刻, 他低低道:“夢見我了?”

安若道:“似乎是你,看不清長相。”

“夢見我什麽?”

“惡鬼怕你。”

“我比惡鬼還兇悍?”楚元逸下意識說罷, 轉口便道,“這樣正好,至少你不怕我。”

“這幾日,謝謝你守在這裏。”并非他兇悍, 大約是他一直守在這裏, 不知覺間便是心安, 是以方才夢見他。幸好, 再麻煩他也不剩幾日。

兩人又是沉默, 安若低垂着頭并不去看他的眼睛, 在這日複一日裏, 她終于确信了他的喜歡,同樣确信她無法給予回應。因而除卻這一聲“謝謝”,再不知能夠說些什麽。幸得楚元逸也并未多做停留, 他與往常一樣,囑咐她好生歇息後便是起身離去。

他仍舊躺在榻上,呼吸均勻,令她心安。

這日清晨,兩人照舊一道用着早膳。姜嬷嬷前來回話,安歌小姐自前幾日回到安府,一切順遂。

安若低低“嗯”了一聲,剛要開口請楚元逸日後略微照應些,外頭忽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那聲音越來越近,緊接着一道清麗的身影邁入院子。

“公主殿下!”安若輕呼出聲。

另一側,楚元逸同時放下竹箸望去。

“我看三哥哥的府上,不止外頭熱鬧,裏頭也很熱鬧。”楚顏的聲音順着身影一道來到桌前,她依舊明媚,看不出半點奔波的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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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自然不知,原本楚顏是有些奔波,馬車之上實在疲累。後來腳程放至最慢,她索性耐下心欣賞沿途的風景,哪還有疲憊一說。

楚元逸道:“外頭有什麽熱鬧?”

“你怎麽不問我裏頭有什麽熱鬧?”

“你一來,這府上自然熱鬧。”楚元逸淡淡地瞧着她。

楚顏不悅地哼了哼,目光卻是并未落在楚元逸身上。她徑自湊到安若跟前,一眨不眨地凝着安若的眼睛道:“外頭有人求着三哥哥納妾。”

呃……

安若略僵了一剎,楚顏眸中深意不言而喻,她卻不能當做看得明晰。随即正色道:“此事問過殿下便是。”莫說納妾,便是做了皇妃,她亦沒什麽可說。

楚顏沒瞧見楚元逸臉色發僵,只揪着安若繼續道:“那怎麽行?你與三哥哥琴瑟和鳴,哪能招些小妖精到府上?”

嗯……

安若又是頓了一頓,索性望向楚元逸:“殿下身為皇子,本就有為天家開枝散葉的職責,碰上喜歡的女子,納了也是尋常。”

“不行!”楚顏斷然是不願,再要掙紮着說些什麽,忽的聽見一聲極沉的“楚顏”。

這聲音從背後傳來,激的她渾身一激靈。已有很久,三哥哥不曾連名帶姓的叫她。楚顏立時閉嘴,一面極是利索地挪到楚元逸身側。

兩人目光相對幾番來回,楚顏終是了然。

楚元逸無聲道:幫我留下她。

楚顏下颌後縮身子後撤:你自個不成,指望我?

楚元逸目光堅定不容置疑。楚顏瞥一眼安若模樣清冷,連得知有人将妾侍送上門都無動于衷的模樣,一把抓住楚元逸的袖子将他拉到一旁,低聲道:“三哥,我該怎麽做?”

“随意,我只要結果。”

“我若是不成呢?”楚顏心裏實在沒底。他令她拖延許久回京,原以為怎麽着也有進展,結果還是不成。她一個外人,只怕更難。

“那便讓石榴留她。”

楚顏不解,這事與安若的侍女何幹?

楚元逸道:“石榴有了身孕。”

楚顏立時撇了撇嘴,瞥向楚元逸的目光都帶些鄙夷。然待兩人分開些距離,楚顏立時換了面色:“有人登門,三哥哥快去接見吧!”

随後坐到安若身側,開口便道:“三哥哥說你近來很是不待見他,正是煩他。我有時候也很煩他,活得太清醒太冷靜,實在是無趣。”

這話倒像是在說她。

安若示意下人将桌上的飯食收斂,方才轉向雙手托腮的楚顏,溫聲道:“殿下要成事,沉靜些也好。”

楚顏臉頰在手中微微偏過:“安若你呢,你怎麽也将自己活成了這個模樣?這樣多不好。”

“無欲無求不好嗎?”安若道。

楚顏一語戳破:“你不是無欲無求,你是從前受過太多苦,不敢有所奢求。”

“三哥哥小時候其實過得也很苦,母妃難産而死,他生來就背負了罪名。”

安若默了默,試着寬解:“殿下是無辜的。”

楚顏卻似沒聽見,眸光漸漸放空,陷入遙遠的回憶。“聽說當時是保大保小犯了難,陛下說保小。陛下是救了三哥哥的命,卻也要了三哥哥母妃的命。我有時候都不知道,以三哥哥這般活在世上,是要感謝陛下,還是恨他。”

“太難了!”楚顏搖着頭感嘆。

安若照舊寬解着:“殿下是龍嗣,龍嗣自然比一個妃子來得重要。”

“你也這樣想?”楚顏猛地坐直了身子,“這事若是落在我身上,他膽敢選擇保孩子,我弄死他。”

安若凝着楚顏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她想起那一世聽來的流言,說四公主養了面首。沒成想,這面首竟是殿下的手下暮雲。

她莞爾道:“暮雲定會保你。”

楚顏哼了哼,掩住面頰微熱。頓了頓繼而道:“三哥哥生來就被養在淑妃名下,淑妃無子,也曾真心對待三哥哥。但三哥哥開蒙晚,淑妃每每利用三哥哥将陛下叫來,三哥哥便會連累着淑妃一道被訓斥。”楚顏越說,模樣愈是感同身受般覺着楚元逸可憐。

安若本還想着楚顏這話頭轉的生硬,剛說了暮雲,轉口又接上方才的往事。但她說的深了,她便繼續聽下去。

“此後淑妃對三哥哥便是愈發嚴厲,自我記事,好像三哥哥極少有空陪我玩耍,總是被罰。”

“他開蒙後呢?”安若道。

“開蒙後自然被喜歡了。”楚顏的臉色并未好轉,“可是很快就生了一場大病,太醫說是吃錯了東西,可宮裏人人都知道,三哥哥是中了毒,那次中毒他躺在床上許久,落葉都黃了兩回。”

楚顏無奈地搖着頭:“後來他就變了,變成了這副模樣。無所事事,荒唐無羁。”

說到最後,楚顏忽然又是望向她:“遇見你以後,才勉強正經些。”

“殿下是藏巧守拙。”遇見她,不過是不謀而合。

楚顏偏過頭悄悄嘆一口氣,終是又提起一口氣力:“安若,你不覺得三哥特別慘嗎?”

“嗯……”安若略沉吟了下,“确實有些。”

“然後呢?”

“呃?”

楚顏凝着安若一臉平靜的模樣,險些仰天長嘆。她真情實感的替三哥賣慘,賣了這麽一會兒,安若仍是無動于衷。得!還是三哥自己來,用他那卑鄙的法子吧!

楚顏洩了氣,也終于顧得上喝一口茶水。清涼的茶水潤了潤喉,整個人才算舒緩些。茶杯落下,姜嬷嬷從外頭走來,躬身禀告:“禀皇妃,公主殿下,來人在前廳,出言定要求見皇妃。”

“見我做什麽?”安若略有疑惑,“收與不收,殿下做主不就是了?”

楚顏道:“你可知來人是誰?”

“孟紀之女,孟昭柔。”

安若臉色立時嚴肅些,看來她此番前來并非是要做妾,而是另有要事,随即起身同姜嬷嬷前往前廳。

廳內一片寂靜,入內只見一位端莊的夫人,和那夫人身側靜靜站立的溫婉女子。可那低垂的眉目裏,分明又在刻意隐忍。

來時的路上姜嬷嬷已然同她細細說過,自孟紀死後,安向淵被流放,孟昭柔與林府的婚事也黃了。據說是林硯書并未有悔婚之意,奈何扛不住父親母親的威壓,斷不可因他一人,斷了滿府榮耀。

安若一進門,便令所有下人退去。孟昭柔微微擡眼瞥見安若的神色,忽的開口:“勞煩這位嬷嬷請母親下去喝茶,我有些話想與皇妃一人說。”

孟夫人自然不願,但看女兒異常堅決,遂同姜嬷嬷一道離去。頃刻,廳內只餘孟昭柔,與她還有殿下。

孟昭柔來到安若跟前,她一字一頓道:“今日來訪,實屬唐突。但有一事不得不親自問過皇妃,請皇妃務必如實相告。”

安若隐約猜到她想問什麽,與楚元逸目光相對後,應了聲“好”。

孟昭柔愈是嗓音沙啞:“家父初五逝世,仵作所查是為利刃劃破喉嚨。這世上諸多利刃,我亦不知父親往日與誰有何仇怨,本以為無從查起。可當晚陛下的旨意就一同下來,定國公苛責皇妃,滿府流放。”

“我想請問皇妃,我父與此事可有幹連?”

安若靜靜凝着孟昭柔的眼睛,血色混着晶瑩的淚裹在眼眶裏。她一定悲痛至極。安若曾經歷過一切,因而萬分明白她此刻的痛楚。痛楚被無盡放大,忽然侵入安若的血肉,令她生出些微罪惡,殺人的罪惡。

可是,她明明沒有錯。

楚元逸的聲音同時在身後響起:“孟小姐不妨直接問,可是皇妃殺了你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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