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乞兒
安若立時明了楚元逸的态度, 待孟昭柔再度雙目猩紅與她道:“是,敢問皇妃,是否是你殺了我的父親?”
安若壓下心內罪惡, 直接道:“是我。”
“為什麽?”孟昭柔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聲音亦驟然放大。她明明有所預料,可當安若直截了當認下,驚惶又是難以抑制地蔓延。
“十一年前, 若水河畔, 你父親殺了我的父親,一命抵一命。”
“不可能!”孟昭柔開口便是否認, 可眸中慌亂分明将她洩露。自一開始, 她将視線鎖定在安若身上, 下意識便覺得不該是她。以她對安若淺薄的了解,無冤無仇, 何至于下這樣的狠手。
可偏偏,動手之人只可能是她。否則,便無法解釋為何父親死後,緊接着定國公也被流放。甚至流放不過數日, 竟也死了。
卻原來, 果然是有滔天的仇恨。
然即便如此, 父親之仇卻也不得不報。
安若凝見孟昭柔身子蜷縮, 卻是不住發顫的模樣。據她所知, 孟家數十年家庭和睦, 孟昭柔此刻怕是恨極了她。
随即, 孟昭柔猛地擡起下颌,眸中恨意迸發而出。安若心下一緊,下意識後撤一步。可還是晚了。利刃自孟昭柔的袖中被甩出, 直直地刺向她的心口。
太過驚駭,安若驚得一動不動,身子全然忘記做出反應。下一瞬,淩厲的風聲刮過,有人将她穩穩地護在懷裏。
安若愣了一會兒,附着下人們的叫聲才猛地緩過神來,一同拉着她跌在地上的是身後緊緊環抱着她的力量。安若倉皇轉身,一轉身便瞧見孟昭柔袖口染上的血色。楚元逸躺在地上,面色發白。
下意識,她便慌了,只手足無措地望着他。她忘了該說什麽,做什麽,甚至沒顧上握着匕首的孟昭柔仍站在對面。
仍是楚元逸将她從這驚慌中喚醒,他執着地凝着她,還不忘寬慰:“一命抵一命,若兒,你沒有錯。”
這豈是論誰有錯的時候?
安若終于開始大口喘氣,慌亂地令疾奔而來的暮雲将楚元逸扶起,又令姜嬷嬷趕忙着人去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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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嬷嬷将要出門時,忽的傳來楚元逸一聲低啞的喚。
“等等!”楚元逸躺在床上,擡起手撐着最後一口力氣。“只說是病了,不要驚動宮裏。”
孟昭柔被拿下,大夫亦很快趕來。血水繼續一盆一盆從房內端出,楚顏焦躁的在外間來回行走,安若僵在原地,一口氣懸在心尖。
及至此刻,她仍有些晃神。楚元逸為了救她竟然以身擋刀。他是楚元逸啊,是當朝三皇子,是未來的君王。往日兩人互相幫扶乃至互為棋子,皆是因為合謀。現在又是因為什麽,然而不管因為什麽,他怎會以自己的性命做賭來救下她?若他因此死了呢?
死……
念頭一起,安若看着又端出來的一盆血水,喉頭愈是發哽。她緊咬着牙,不敢如楚顏一般質問下人內間情形,不敢來回行走。她怕自己一動,一吱聲,哽咽與酸澀沖入眼眶。
不知過了多久,大夫終于走出來。
“怎麽樣了?”楚顏急急追問。
“血總算止住了,傷的不深,只是恰好碰到骨頭。現在殿下昏迷着,待醒來怕是會尤其的疼。”
“可有止疼的法子?”
大夫微微搖頭:“皮肉之苦尚可隐忍,這傷在骨頭上須得更多時日好生将養,不是片刻的功夫,只盡量事事順着殿下的心意吧!”
楚顏眼皮一跳,頓了會兒才應聲:“多謝大夫了。”
“不敢不敢。”大夫哪敢受公主殿下的謝意,忙躬身退去。
暮雲方才與大夫一道出門,目送大夫離去,又瞧了眼已然暗下的天色,方躬身道:“公主殿下,皇妃,兩位還請回去休息吧,這邊一有消息,屬下立刻着人通傳。”
楚顏與暮雲悄悄打了眼色,正準備轉身離去。安若這端終是開了口:“我在這兒等着吧!”說着,又怕暮雲與楚顏拒絕,趕忙補充道,“殿下為救我受傷,我在這裏勉強盡一份心。”
她如此說,卻也不知自己到底能盡什麽心。男女有別,她無法為他換藥,亦無法貼身照料。可在當下,她不敢離開這裏片刻,或是求一個心安。
暮雲與楚顏亦未曾說什麽,這一夜,暮雲守在內間,安若在外間坐着。
臨近子時,安若飲盡一杯杯涼茶,眼皮還是不自主地發澀。她站起身,想去外頭兜兜涼風好更清醒些,可這步子還未邁開,忽的聽着一聲低低地喚。
“若兒……”
安若赫然僵住,她立時轉向內間,幾步之外望着暮雲小聲問:“方才可是殿下在喊我?”
暮雲道:“皇妃請進吧!”說罷便是大步離去,留安若一人在這房內守着楚元逸。
安若行至床前,亦到此刻才算真正看清了楚元逸受傷後的模樣。他傷在後腰,因而趴在床上,只露了半張臉在外面。這半張臉亦不見半分血色,蒼白得仿佛要透明一樣。
他緊閉着眼,看來方才那一聲喚只是夢呓。
安若瞧見他額頭冒出的虛汗,拿過帕子替他輕輕擦拭。本是輕柔至極的動作,卻似是驚動了睡夢中的人。他忽然又是含混不清着低聲呢喃:“若兒,若兒……”
安若被他叫着,喉頭愈是發哽,只悶悶地應一聲:“我在。”
“不要走好不好?不要走!”
安若差一點就說出一個“好”來。面前的人像個乞兒求人施舍一般。尤其,他還是未來的君王。這樣的反差,尤其令她震撼。
出于救命之恩,出于心軟,她差一點就要應下。可她在外間端坐了一個下午,腦子起初混沌,這會兒卻也恢複了大半清醒。
她輕聲道:“待殿下好了我們再說這事好不好?”
床上的人立時沒了聲音,卻又在她要收回手時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呼吸打在指腹,沉悶而灼熱。
他醒了。只是不肯睜眼。
安若不敢掙紮,怕扯動他的傷口,依舊輕聲說着:“殿下醒了,可要喝口水,或是要動一動翻個身?我叫暮雲進來。”
“不要。”楚元逸立時開口,卻仍是緊閉雙眼。
“殿下醒了,為何不肯睜眼?”
“我不敢看你。”
“……”
“即便到了這一刻,你仍在拒絕我。”
安若一時語塞,這話說得仿佛她是薄情寡義的小人。她略是措辭,便開口解釋道:“我本應毫不猶豫地答應,可殿下應當也明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快刀斬亂麻才是正理。我為此留下,日後恐會生出更多揪扯。”既是不能,何必平白給人希望。
她輕嘆一聲:“想來時日越久,心意越難擱下。”
“你怕我将來不肯放你走?”
安若微微搖頭:“我只怕殿下傷了自己。”
“可我願意!”楚元逸終于睜開眼,幽深的黑眸中淬出火焰直直地望向她,“我願意,若兒。”
“殿下何苦?天下女子千萬,殿下命定的良人,興許原本就不是我。”那一世,他們甚至從未相遇。她死于皇陵,楚元逸照舊做了他的君王。他的後位亦不可能懸空。
“我不管!我只要你留下。”他說着,掙紮着便要起身。這一起身,又是痛得眉目緊皺。
安若忙摁住他:“殿下何必像個小孩子一樣?我不肯,殿下難道還要強留不成?”
楚元逸終是停止掙紮,他死死地凝着她,滿眼不甘,滿眼委屈,末了,又是沉沉地閉上眼。
安若瞧着此情此景,內疚在心底來回翻滾,說出口的委屈她還能寬慰一二,他閉上嘴不吱聲,她便愈是覺得他委屈。尤其他這模樣,當真像個孩子。她實在沒有面對孩子撒潑的經驗。
她思慮良久,終是用尚可活動的手指戳了戳他的額頭,溫聲道:“殿下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不妨以身相許,殿下再放我走可好?”
楚元逸霍然睜開眼,一雙眸子瞧怪物似的瞧着她。末了,又是猛地阖上。
安若知曉這話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只得又道:“還請殿下不要為難我,我實在不喜歡這京城,更不喜歡皇宮。不如我将我帶來的嫁妝留下九成,那裏頭雖有殿下先前送去的部分,但大多還是陛下從前賞賜,皆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楚元逸鼻端哼出兩口氣,依舊是不應聲。
安若無奈嘆息:“殿下自個說吧,除了讓我留下可還有旁的?”
“陪我走到最後。”他的聲音依舊帶些祈求,“就當幫幫我。”
“何為最後?”安若道,“是殿下被封為太子,還是殿下成了陛下?”
“自是至高之位。”
安若沉吟許久,依照那一世的日程,楚元逸登基為帝當是五年之後。可現下太多事情與從前不同,甚至太子都比從前早死。楚元逸登基應也會提前,只不知會提前多久。
“安向淵已死,明面上我已沒了後盾,不知還能幫殿下什麽?”
楚元逸嗓音沉沉道:“你在,我便心安。”
安若喉間又是一哽,縱她并不喜歡眼前這人,卻也不得不承認,頂着這樣一張面容說這樣動聽的話,實在誠意滿滿,令人感動。
然也僅是感動于他的誠心。
不妨楚元逸緊接着又道:“我喜歡你這事于你我是真,但于旁人而言亦早已是真,我攀登那至高之位,只怕會有人以你來要挾我。若兒,你只有待在我身邊,才能安全無虞。”
“死了就是了。”
安若腦筋轉得極快,楚元逸心下一緊,這便是心上人太過聰穎的壞處。他随即解釋:“假死離開确是最好的法子。可這世上終歸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如今亦做不到給你最周全的保護。”
但凡走漏風聲,便是性命攸關。
安若思慮良久,終是一點點将手腕從他手中抽出,一面低聲道:“也罷,就等你登基,只是過兩日你能起身時,要先将和離書寫好給我。”
“好!”楚元逸忙是應下,蒼白的唇終是扯出心滿意足的笑意來。
再睜眼時,身側的女子已然起身離去。暮雲正從外面走來,他緊擰着眉,單聽呼吸便是不對。
楚元逸掀起眼皮去瞧:“驚奇什麽?”
“皇妃似乎從未懷疑過殿下。”
楚元逸睨他一眼,暮雲又道:“屬下不敢,屬下是覺得,皇妃認準了您能走到最後,似乎從未猶豫過。”這條路如此艱難,即便是殿下自己亦未必有這個底氣,皇妃的底氣,卻是足得很。
“她當日選中我,自有她的考量。”
暮雲不住搖頭:“皇妃的眼光實在獨到。”
楚元逸再沒看他,阖眼沉聲道:“我倦了。”
暮雲當即合上嘴,安靜立于一側。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時楚顏便早早來到前廳。她盤算好了時辰,昨夜安若睡得太晚,這個時辰怎麽都不會起身。她一進門便先與暮雲打了照面,兩相對視,一切了然。
暮雲走近她低聲道:“成了。”
“三哥呢?”楚顏努了努下颌,朝着內室的方向。
“殿下确實傷在後腰,也流了許多血,但沒大夫說得那麽緊要,更沒傷到骨頭。”
楚顏舒出一口氣,又是感嘆:“果然,安若還是心軟。”昨日她本是同安若一樣焦急,唯恐三哥哥真出了什麽事,聽過大夫的言辭,一顆心便落下大半。這又是她三哥哥的一計。苦肉計。
“皇妃并非因為心軟。”
楚顏微驚:“那是什麽?”
暮雲遂将昨夜情形細細說與她聽,楚顏聽罷又是忍不住撇撇嘴:“還是卑鄙。”
暮雲抿唇輕咳一聲:“大約你們皇室中人,喜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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