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落胎

江山可棄, 你不可離。

躺在床上,安若腦海中仍舊反複地回響着這句話。

她不過一個尋常女子,竟能江山匹配?并且, 她敵過了江山。

這是她從未想,也不敢想,更不會想的事。她知曉楚元逸喜歡她,但竟然喜歡到可以放棄江山。那話本裏倒也有幾分相同的故事, 可每每到最後, 故事裏的男主人總會舍棄妻子,舍棄兒女, 乃至舍棄母親。男子追求的是家國天下, 黎民安康。

安若自認, 确然是這個理。

是以她明白,楚元逸不該這樣, 可愈是明白,便愈是震撼。這世上怕沒有一個女子能夠抵抗這樣的選擇。

他堅定地選擇你,任何東西都不可拿來交換。

安若腦中像綻開了漫天的煙花,經久不散。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 身子微微蜷着, 忽然開始想方才的回應是否過于木讷。那會兒, 她在震驚中緩不過神來許久才磕絆出一句, “天色不早了, 早些睡吧。”說過便是自顧自回房, 全然顧不得他仍站在那裏。

可她若不這樣說又該怎麽回應, 謝謝,還是對不起?不不,這樣更不合适。

她翻來覆去地想, 身子也跟着翻來覆去地折騰。

“睡不着?”楚元逸溫和的聲音傳來。

安若身子一僵,知曉是她這端動作太大被人聽見,頓了頓,索性翻過身面向外頭。

“你會後悔嗎?”她道,“往後的路,一定很難。”

那一世楚元逸用了五年,五年間太子逝去,他又鬥敗了貴妃娘娘膝下的五皇子和八皇子。當時他能夠登基為帝,大約是沒有阻礙,另一則便是當今陛下離世。依照如今陛下的身體,若無意外之事發生,怕也要等上四五年。這其中艱辛,會比從前更甚。

“只要你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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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依舊溫和且堅定。

安若怔了怔,她險些忘了早前約定好的,他登高便放她自由。如今楚元逸言下之意,是希望她永遠留在他身邊。

“我……你讓我再想想。”她仍有些遲疑,縱然她自個也不明白是因何遲疑。

他低低地喚:“若兒……”這一次甚至添了莫名的委屈和哀怨。

安若一時沒忍住,下意識便道:“我願意。”說着又是趕忙添補,“但我真的幫不了你什麽。”

這一路又要從無到有,從前的她尚且有國公之女的身份,如今惹了陛下,連帶着楚元逸的路也會更加艱難。

楚元逸卻是陡地雀躍起來,聲音裏都滿是歡愉。她甚至聽見他猛然起身的動靜,“你什麽都不必做,你在就好。”

安若沒再吱聲,唯唇角止不住上揚。原來這便是被人在意,那試一試也無妨。

翌日清晨,安若起身洗漱,正着最後一件月白外裳時,楚元逸打外頭走入。安若尚未探出長袖的手指不自覺緊了一緊,頭也偏向一旁。

石竹雖不知昨夜兩人生了何事,但那句“江山可棄你不可離”卻是沒有特意背着她,叫她聽個真切。當下忙向外走去,一面道:“奴婢命人去傳早膳。”

安若看向石竹離去的方向,一口氣卡在喉間,這妝還未上呢!

罷了,總不能一嗓子将石竹喊回來,索性自個上妝。只是……那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實在令人不适。

她悄然咽了咽口水輕咳一聲,也未敢去瞧楚元逸的眼睛,只道:“煩請殿下先行轉過身。”

往日裏他宿在這裏大多醒時不見人,偶爾一道用早膳,也從未正撞上她妝扮之時。幸得楚元逸并未推拒,只眉眼含笑地看了她一會兒,便兀自坐在了外間。

安若坐在鏡前,凝着鏡中那張未施粉黛的素臉,終是悄然舒出一口氣。這些許話夜深人靜說出口時倒還有幾分勇氣,這會兒怎就生了許多慌張與怯意?

她竭力平複呼吸,喘勻了氣方自個梳了個簡約的發髻,面上也只描了眉,搽上極淺淡的口脂。起身前又是兀自點了點頭,就是這樣,做得太過精細平白顯得她用心,還是随意些,随意些就好。

安若這般想着,身體卻不如腦子有出息,目光打他身上掠過,耳垂便有些熱的發癢。幸好石竹去得快,來得也算及時,早膳一道道擺上桌,免去這一時半刻的尴尬無言。

然坐于桌前,安若愈是覺得坐立難安,恨不得起身離開。

可若她真就這麽走了,豈非太沒有出息。

略略思量,安若終于擡眼望向坐在身側的男子:“楚元逸!”

“在。”楚元逸近乎是溫順着應聲。近來,她似乎總愛連名帶姓叫他,溫軟的音色裏摻着幾分愠怒,又頗是無奈的樣子。

“你能不能克制一點,不許笑了。”

她還素未見過有人這樣長久地笑着,卻非咧開嘴露出整齊的牙齒,而是始終眉眼彎彎,像彌勒佛一般。偏偏他笑便笑罷,目光又始終落在她身上,看得她全身發麻。

“啊?”楚元逸怔了下,随即終于正經些,端正了身子,摸着鼻端小聲道,“我太高興了,忍不住,忍不住。”

安若被他說得愈是臉頰發燙,一頓飯吃的毫無滋味,也不知到底用了幾口便是倉促起身。結果兩人坐得近,楚元逸忽然拉住她的手。

安若又如被驚着一般猛地收回。從前不覺,如今他靠近,她緊張得冒汗。

楚元逸仍無自覺一般,只滿眼被人甩開的委屈,還低低叫她:“若兒……”

安若聽得身子莫名發軟,慌忙逃開些。哪料昨夜的應允簡直成了他的免罪金牌,不論她如何推拒,他都不肯再後撤一步。

一日,她又坐在檐下,夕陽的光輝灑在臉上,正是惬意。他忽然從外頭走來,閑話說了兩句,忽然眼巴巴地靠近她,“若兒你現下有幾分喜歡我?是像這盤水,還是山川河流?”

又一日,“若兒,我們換個稱呼吧,殿下太生疏了,你叫我夫君,我喜歡你叫我夫君。”

再一日,“夫人,咱們要個孩子吧!”你可以把想要圓房說得再直接點。

……

日複一日裏,安若被他纏的甚至忘卻了将要面對的難關,只縮在這一方天地裏,體會那些從未體會過的歡欣。

然而好景不長,約摸一個月後,軍隊将要凱旋還朝的消息傳來。這消息已有些時日,這一次卻是将要抵臨京城。宮中的意思亦日漸明朗,三殿下得勝歸來,太子之位多半是穩了。

楚元逸從不與她說這些,她亦不問。唯人盡皆知之事,才輾轉傳入她的耳中。聽着了,卻也沒幾分放在心上,倒是眼前之事,揪得她心底一陣陣的疼。

“石榴可好些了?”安若擰着眉看向床上單薄瘦弱的女子。

石榴回府已有幾日,可這身子卻是一日日頹敗下去,竟有些命若懸絲之感。

石竹守在床榻眼睛早已哭腫,這會兒只搖着頭,說不出話來。

安若擡手撫在她肩上,石竹再是忍不住,猛地撲到她懷中悲恸大哭起來。哭罷又是猛地站起身,啞聲道:“我去殺了他。”

“石竹。”安若不得不叫住她。

“皇妃,你不要攔我!”

安若拉着她的手腕并未松開,縱是不忍依舊得沉沉道:“我也想要了他的命,可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等石榴……”死之一字,石竹說不出口。這念頭一起,她的淚水又開始不停地流。

安若咬了咬牙:“我答應你,絕不會放過他。但我們現在要緊的是守着石榴才是,我們要等她醒來。”

“可是我怕……”石竹哭着說,“皇妃,我怕。”那張原本圓潤可愛的面頰,現在瘦削的只堪堪被骨頭挂着一層皮。若非鼻尖還剩着微弱的呼吸,一眼望去,甚至像是已經離去的人。

“她會醒過來的,一定會。”安若這般說着,不知是在寬慰石竹,還是在寬慰自己。

幾日前石榴忽然回府,卻非她自願為之。是一直在暗中保護石榴的侍衛将她帶來。

她有了身孕,在一日日的郁結中,忽然一日流了許多血。侍衛匆忙将她帶回,孩子終究是掉了,她亦沉沉未醒。

安若與石竹都在怕,哪怕大夫說過石榴落胎一事沒那般要緊,她們依舊在怕。怕的是石榴沒了生的意志,怕她累了,不想活着。

這日傍晚,石榴終于醒了。

她安靜着喝了粥,用了藥,唇瓣蒼白第一句話便是:“皇妃,請您不要怪罪他。”

石竹在一旁幾乎氣得跺腳:“他到底有什麽好?不過一張皮相,你就這麽放不下。”

石榴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我放下了。”

石竹冷哼一聲,愈是怒其不争地看着她。

安若自是要先行寬着石榴的心,溫聲道:“你放心,我沒有對他做什麽,你好生養傷才是。”

石榴擡手摸了摸小腹,怔怔地。“其實這孩子……當時他醉了,大約不知是我。”

安若與石竹俱是一驚,自石榴離府,她雖是拜托楚元逸着人在暗中照看她,卻是沒有窺探旁人隐私的癖好。只消護着石榴安全便是,因而這事乍然聽來,不得不驚異。

石榴愈是冷聲自嘲:“他不想要這個孩子,落胎藥擺在我面前好幾回,我不肯,他便愈是厭棄我。這些事,終歸是我自找的。”

石竹縱知道石榴走到這一步多半有些過于執迷的原因,可當下仍是憤憤道:“可你是他的妻,這是他的孩子,他怎麽能?簡直不是人!”但凡于觀南對石榴有一分的關心,石榴也不至于這般丢了半條性命。

石榴抿了抿幹澀的唇,安若忙遞上溫熱的茶杯,石榴潤了潤唇,終是低低道:“姐姐,我不是他的妻。”

“什麽?”石竹大驚。

當初那樣聲勢浩大的求娶,竟連戶籍都沒有過?

“我去找他!”石竹徹底忍不住。

“姐姐?”石榴慌忙叫道。

這一回,安若沒再阻攔石竹,只穩住石榴柔聲道:“她心疼你,就讓她去吧!放心,你醒了過來,石竹也不會要他的命。”

石榴伏在她懷裏,低低啜泣着:“皇妃,我錯了。”

安若輕柔地撫着她的後背:“我們總會做些錯事,錯的時候開心過就好。”如她自己眼下這般,興許便不是對的選擇。

“石榴,從前的事咱們都不再說了,以後只往後看,好不好?”

石榴在她懷中點點頭,也不知心底是否真的放下。很久之後安若再次問她,她終于面目平靜地回應,“小姐,我真的放下了。”

“可你那麽喜歡。”安若到後來也是不懂,為何石榴說放下便放下了,是因為曾那般傷筋動骨的痛過嗎?

石榴望向遠方的夕陽,眸光真摯而平和。

“是喜歡呀,現在想起來也覺得當時是太喜歡了。”

“可我對他的喜歡似乎來得不真切,我是個凡人,他像不入凡塵的谪仙。我始終仰望着他,不敢說也不敢做。可後來我知道,我以為高高在上的仙人也不過是俗世之人,他酗酒,徹夜不歸,與人鬥毆,他滿臉淚痕的哭着,說想念一個人。”

“好像是我做了一個夢,夢碎了吧!”

……

石榴醒來後養了兩日,身子很快好轉,石竹當日找到于觀南,不由分說将他揍了一頓,揍得他滿身是傷,到底也沒要他的性命。

安若一顆心也漸漸平穩,只叮囑人好生照顧着石榴。

然這平穩也不過幾日的功夫,衆人皆知的三皇子大勝歸來,入宮觐見。次日,當朝宰相吳大人便是登門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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