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早飯後,裴西洲眼皮有些沉,以為是休息不足,坐在辦公室睡了半小時。
半小時之後,同事見他不對勁拿了體溫計過來,才發現這哥們體溫直接燒起來了。
39度,再晚一會,他們禁毒支隊的智商天花板就要燒出個窟窿來了。
裴西洲換下警服換上便裝,來到清遠市醫院。希望這次不會再遇到那個奇奇怪怪的醫生。
南風從科室下樓,躊躇在一樓大廳,心裏默念,這是她最後一次幫病人墊付醫藥費。最後一次。
“南風醫生,你這樣下去不行的,治不起病的人那麽多,你不能見一個救一個吧?你又不是開銀行的。”收費處的姑娘實在是看不下去,好心規勸道。
可是,誰讓偏偏那麽巧呢。
那個生病的奶奶和她去世的外婆,得的是一模一樣的病。
她看到她,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外婆,尤其是今早查房的時候,老人顫顫巍巍遞給她一把粘掉的大白兔奶糖,紅着眼圈說:“南風醫生,我可以出院了,我都好了……”
南風把工資卡遞過去,小小聲說:“總不能不救吧。”
不敢再去看手機餘額,她深吸口氣轉過身,若有所思悶頭往前走,剛好就撞上來繳費的人。
“不好意思。”
“沒關系。”
裴西洲耷拉着眼皮,面無表情從她身邊錯身而過。
南風剎住閘:“裴西洲?”
裴西洲偏過頭輕輕咳嗽,“嗯”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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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穿着白大褂,笑出一口小白牙,比冬日暖陽還要耀眼幾分:“你終于肯去701看看了?”
“我是發燒,”裴西洲蹙眉,他垂着濃密的眼睫,聲音好聽卻冷淡,“如果有時間,去你們醫院1103看看。”
南風混混沌沌的小腦袋瓜開始運轉:“1103是哪兒來着?哦,是精神科……為啥讓俺去看精神科?”
裴西洲發燒燒得腦袋混沌,沒理她交完費就走。
他的燒退不下去,需要輸液,針紮入血管,一個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輸液的速度調到最快。
醫院人來人往,有生病的孩子、老人,有跟他年紀一般大小的青年,家人陪同,尚且在說笑。
裴西洲閉上眼睛,淺薄的日光落在他身上,皮膚白到病态,睫毛卻顯出格外柔軟的質地。
已經連軸轉幾十個小時,閉上眼睛,眼前閃過毒枭、運毒馬仔、下家、毒瘾犯了的吸毒者,各種線索脈絡織成密密的網。
可是到最後,只剩下剛才在繳費處聽見的聲音。
——你又不是開銀行的。
——總不能不救吧。
如果那年,媽媽能遇到和她一樣的醫生,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南風找了一次性水杯、倒熱水過來的時候,裴西洲人已經返回市局加班。
他生病了難道也要去工作嗎?不會被人嫌棄把人傳染嗎?
或許,他已經提前回家了?
南風頂着風雪下班到家,已經是晚上八點。
玄關處有一雙幹幹淨淨的白色板鞋,主卧有暖暖的光從門縫滲出。
客廳茶幾上,放着玻璃杯和幾盒感冒藥。
他退燒了嗎?有沒有好一些?已經睡了嗎?
南風給媽媽發微信:【媽!之前我咳嗽,你給我熬的超管用的梨湯是怎麽煮的?】
南風媽秒回:【你感冒了?怎麽樣嚴重嗎?】
南風:【不是我,是我的室友。】
南風媽是個熱心腸,把食譜發給南風:【一定不要自由發揮知道嗎?】
南風回:【知道啦!】她就不信了,她連個梨都煮不好。
她把買來的雪梨切塊,那雙拿手術刀的手切水果切得格外漂亮。
一邊切一邊想,照顧病人好像是醫生的天性,她可真是個好醫生。
裴西洲的燒沒退下去,現在腦袋昏沉嗓子也疼,整個人陷在柔軟的棉被裏睡得昏沉。
南風小心翼翼把自己煮好的東西倒到碗裏,在主卧門口敲了三下:“裴西洲?”
她聽見咳嗽的聲音,緊接着那人問:“有事嗎?”
生病的聲音很輕很啞,不像平時冷漠,竟然有種很溫柔的質地。
南風心裏一軟:“我可以進去嗎?”
裴西洲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她便大着膽子推開門。
南風第一次進裴西洲的卧室,冰冰冷冷簡直像停屍房,一片純白。
裴西洲側躺,腦袋枕着手臂,薄被蓋到鼻尖,聲音很悶:“你有事?”
南風點點頭:“你把這個喝了。”
裴西洲坐起來,薄被蓋到腰腹的位置,身上是幹幹淨淨的純白運動服,那顏色襯得他像初冬落下的第一場雪。
感冒讓他鼻子堵塞,只能通過烏黑的顏色分辨她手裏的東西,他低聲問:“是什麽?”
南風:“梨湯啊。”
他的視線便從梨湯往上,落在她臉頰。
窗簾透不進光,室內只有夜燈的暖光,昏黃、暖調,他卻依然如同靜默的雪山。
他有些長的碎發微微遮住眼睛,淺色的瞳孔卻依然剔透明亮。因為生病,發幹的嘴唇顯出更深的紅色。
南風被他看得心猿意馬心跳加速,想也不想直接禿嚕出一句:“大郎,喝藥了。”
裴西洲面無表情:“不必,謝謝。”
南風不依不饒:“雖然我爹是醫生,但是打小咳嗽我媽媽都給我喝這個,難道你不想早點好起來去營業嗎?”
“多少……”小富婆等着你寵幸呢。
南風話到嘴邊拐了個彎,變成:“多少人等着你去上門呢……”
提到“營業”,裴西洲的表情果然微微松動。
真是個愛崗敬業的好青年,南風莫名有些感動。
裴西洲伸手接過來,低頭喝了一口,表情一言難盡。
南風緊張兮兮瞪圓了眼睛:“咽下去!不準吐!我煮了好久的!”
他喉結滾動,南風心滿意足地彎着眼睛笑了。
裴西洲抽了紙巾擦過嘴角:“除了梨,還有什麽。”
“你喜歡嗎?喜歡我還給你做!”南風倒背着小手得意道:“裏面加了蒜,殺菌消毒,還有姜,暖心暖胃,哦,對了,怕你嘗出來,我還加了小劑量的止咳糖漿!”
她的眼睛放光:“我給它命名為——‘梨湯ProMax’!”
裴西洲本來沒什麽反應,聽完她的介紹直接起身進了衛生間,好半天才出來。
他冷着一張俊美無俦的臉,看起來像是想要恩将仇報揍她一頓。
南風縮了縮脖子,聽見他說:“沒死也被你毒死了。”
南風最後是被裴西洲從主卧拎出去的。
在南風家,南風做的食物殺傷力堪比核武器,她打小就是個黑暗料理輸出機,比如用月餅煮面條、用水果沙拉包餃子、把沒剝殼的雞蛋和沒切塊的西紅柿一起炒……
她想象力超群,動手能力還強,最喜歡讓親弟弟給她當小白鼠。
親弟弟每每吃虧每每上當,食物遞到嘴邊就嗷嗚一口吞下去。
“好吃嗎?”南風問。
親弟“哇”地一聲哭出來:“爸!媽!我姐姐要毒死我!”
南風看着鍋裏剩下的梨湯,自己拿小勺子舀了一勺。
“這不挺好的……呸!呸呸呸!”
裴西洲的燒一直沒退,連軸轉和強降溫撞在一起,直接擊垮了這名刀槍不入的緝毒警察。
他閉上眼睛,眼皮被人摁住一般,眼前漆黑一片。
慢慢的,那片黑就被風吹散了,變成青山綠水,變成木質的老房子,變成怎麽走也走不完的崎岖山路。
“媽,很快就到了。”
裴西洲聽見聲音回頭,看到一對母子,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
十幾歲的單薄少年,兜裏揣着從全村借來的幾千塊錢,沒有車,想要背着母親走出大山。
剛下過雨,山路不好走,他深一腳淺一腳,好多次差點摔倒。
裴西洲想要扶他一把,卻無能為力。
“不治了吧。”母親趴在少年背上,奄奄一息。
“不可以。”他咬緊牙關。
“裴西洲,如果你哭,我會笑話你膽小鬼的哦。”
少年緊緊抿着嘴唇:“我不哭。”
他忍眼淚忍到眼睛酸疼,硬是沒有掉一滴眼淚。
到底是有多遠,到底還要走多久,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裴西洲,唱首歌給媽媽聽吧。”
好半天,頸窩有濕潤的眼淚落下來:“媽媽想你爸爸了。”
他問,唱什麽。
媽媽說,就唱那首便衣警察的吧。
少年的聲線幹淨清澈,卻在這時低而破碎,輕易聽得人心裏發苦。
“歷盡苦難癡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金色盾牌熱血鑄就,危難之處顯身手……”
年少的裴西洲聽見母親輕輕說了一句:“你來接我了。”
似滿足,似喟嘆,似如釋重負,沒有任何悲傷,似乎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
那個畫面裴西洲記了一輩子。
環過他脖頸的手臂,永永遠遠垂了下去,所有的溫度在那個瞬間全部抽離。
強忍的眼淚終于落下來。
他像個被抛棄的孩子,小小聲說:“媽,我還沒唱完呢……”
高燒需要定時測量體溫,南風給自己訂了好多個鬧鐘。
半夜起床到男生房間真的不合禮數,但是她是醫生,大不了測完體溫再給裴西洲三鞠躬道歉。
裴西洲果然睡死過去了,她看着電子溫度計上的溫度,有些擔心。
家裏沒有冰袋,她找了幹淨毛巾,用冷水浸泡、擰幹,輕輕敷在裴西洲的額頭。
他睡着的時候好像也很不開心,眉心是皺起來的。
月光落在他濃密的眼睫,眼尾的弧度依舊鋒利,冷如利刃。
唇角微微向下,像是從來不笑,她也的确沒有見他笑過,更想象不出來他笑的樣子。
他跟他的“金主”也不笑嗎?
可能就有人特別吃這種高嶺之花為自己神魂颠倒的樣子?
停停停!
南風你在想什麽!
裴西洲站在少年身後,看他的全世界在一瞬間崩塌,狂風過境,暴雨傾盆。
場景變換,變成落在身上的拳頭,他的每根骨頭都像是要斷掉。
毒販手上戴着指虎,劃過之處皮肉綻開。
好在紅藍警燈下個瞬間就刺破了黑暗……
直到額頭溫熱的觸感,帶他逃離風雨肆虐的夢境。
天光大亮,裴西洲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睛。
“你怎麽?”他的聲音已經啞的不像話。
南風眉眼甜甜彎起,如釋重負拍拍小手:“終于退燒啦!”
裴西洲坐起身,額頭掉下冰涼的毛巾。
南風滿嘴跑火車:“你不知道,我昨天半夜捏着你鼻子灌了多少梨湯。”
他蒼白的臉總算有了些氣血上湧的血色,她繼續笑眯眯道:“梨湯ProMax的效果就是不一樣。”
裴西洲看着手裏的毛巾,若有所思。
女孩穿着一身毛茸茸的奶牛睡衣,頭發也亂糟糟,手裏還攥着個溫度計。
他抿了抿唇,半天才說了句:“謝了。”
南風打了個呵欠,困得不行,聲音很軟:“還好今天不上班,對了,你最近也不能營業,在家好好休息吧。”
“你額頭怎麽了。”
她綁着頭發,額頭沒有任何遮擋,現在又紅又腫。
南風一驚,心道這哥們兒還會關心人呢,嘴角笑意更甜:“半夜迷迷糊糊起來給你量體溫,摔了。”
她剛搬來,不知道走廊燈開關在哪,摸着黑出來,一不小心就摔了個狗啃泥。
裴西洲點點頭,似乎對于平地摔跤這項技能感到十分佩服,那張清冷美人臉有多好看就有多欠錘。
他撩起眼皮:“房子……”
南風一聽,心道這小夥子真是恩将仇報沒良心,是提醒她卷鋪蓋走人嗎?
但是最近醫院忙到飛起,她根本沒有時間去看房,皺着個小臉道:“房子還沒找到呢,找到就搬!”
裴西洲目光在她臉上短暫停留,他還想說些什麽,只不過南風腿腳比他的嘴利索太多。
為防止再被裴西洲拎出去,她以“我去睡一會,困死我了”為由,打着呵欠跑回自己房間。
裴西洲抿了抿唇。
南風回到房間大字型撲到自己的小床上,昨天半夜幾個小時給人測一次體溫,幾乎就沒怎麽合眼,現在一沾枕頭,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再睜眼,已經是午飯時間。
她趿拉着拖鞋起床,想着室友生病、不能吃外賣,得給他整個……嗯,就生姜大蒜粥吧。
她從房間出來,聽見電飯煲“叮”的一聲煮上了飯。
廚房有菜刀切菜的聲音,那聲音“唰唰唰”聽起來特別專業,堪比星級大廚。
南風迷迷瞪瞪走過去,在廚房門口“哇”了一聲。
大病初愈的美人穿着幹幹淨淨的淺色襯衫長褲,系着圍裙,正在做飯。
南風:“你竟然會做飯啊!”
裴西洲“嗯”了聲。
他個子太高,切菜不得不壓低上身。
陽光無障礙穿過那層綿軟的襯衫布料,勾勒出一截窄瘦的腰。
這人怎麽就能好看成這樣,比那臉那腰那腿更絕的,是那雙手。
裴西洲切菜,察覺南風眼睛一眨不眨。
他皺眉看她一眼,臉上寫着“一邊待着去”。
南風臉皮厚又是個社交牛逼症,出門遛彎遇到狗都能聊兩句,對裴西洲的逐客令視若無睹。
裴西洲忍無可忍:“你在看什麽。”
南風眼睛一眨不眨:“裴西洲,你的手好好看啊。”
手指修長,皮膚冷白,淡青色血管清晰,比她在手術室見到的醫生的手還要漂亮。
裴西洲微怔,女孩兒小動物似的在他身邊探頭探腦,嬰兒肥明顯,睫毛濃密無辜。
下一秒,她的的指尖落在他手背,輕輕滑了一下。
裴西洲差點提着南風的衣領把她從窗戶扔出去。
男人的手你說摸就摸?
他剛要發脾氣,又見南風嘴角輕輕彎起,眼睛亮晶晶沖着他笑:“好好看呀,一個男生怎麽長得這麽白?”
裴西洲喉結輕滾。
南風沉迷摸手無法自拔:“而且你這個血管也很漂亮,比我見過的手都漂亮。”
裴西洲的耳朵開始慢慢發燙,像是高燒來勢洶洶。
他剛要把她拎到一邊,便見小姑娘眼睛仰起小臉,聲音甜甜道:
“我最喜歡你這個樣子的手了!”
“紮針一紮一個準!超!好!紮!的!”
裴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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