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落日 拉個燈

車內靜谧無聲, 只有錢正昊因為醉酒後喉嚨裏發出的難受聲。

深色的玻璃避過烈日照射，賀知尋一手給錢正昊拍背順氣，喘息之間, 喻以忽然聽見他說：“我報的京市大學。”

明明只有七個字而已，可她聽完後心底産生了一種恍惚感。

什麽, 不是錦海大學？

緘默無聲的瞬間, 喻以又一次想到了何子怡。

之前去圖書館的那天，公交車上, 何子怡說她要考的就是京市大學。

所以，他們去了同一個學校？

心底的猜想越發覺得真實, 壓在心底的最後一根弦繃斷, 喻以難受的擡不起頭來。眼底裹挾着酸澀的意味, 少女聲音微顫，“你報的——是子怡之前想考的那所學校麽？”

話提及到這，賀知尋似乎也在思考着這件事情。

還不等少年有回複, 車子開到了羨仙巷的門口。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 司機看後面那個醉酒少年還沒吐, 心慌得立馬催他們下車。

喻以收回視線, 打開車門下去。

下午時間, 太陽正是毒辣, 将人曬得蔫蔫的。

路邊的小販都沒了工作的幹淨, 手裏拿了個蒲扇躲在太陽底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風。

錢正昊一身酒氣，喻以想幫忙擡他下車，但卻被賀知尋擋住了。

少年把兩本畢業證遞給她，指向路邊的水果攤，“你去太陽傘那站一會兒吧, 他一身酒氣，我來弄就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即将到家，錢正昊心底有了預感，睜開眼睛費勁地掙紮下車。

腳剛剛落地，他“哇啦”一下，對着橫條镂空的下水道口吐了一地。

司機看了眼他們，僥幸地想着：幸好沒吐我車上。

汽車行駛得很快，留下一串難聞的尾氣。

賀知尋沒有嫌棄他髒，将滿身酒氣的錢正昊拖到偌大的太陽傘下。四周看去，宋倩倩家的店鋪大門緊關。

另一家小賣部的位置較遠，少年放下一直攙扶的錢正昊，對喻以說道：“你們在這等我一下，我去小賣部買點東西。”

“好。”喻以點了點頭。

喻以把兩本畢業證放在書包第二層裏，包背在身上，她扶好錢正昊。

少年剛剛吐出排洩物，不似方才醉醺醺的狀态，狀态要好上許多。

他睜眼偏頭看着喻以，努力站穩，緩了片刻，他才平靜地問道：“喻以，最近倩倩有給你發信息麽？”

喻以鼻子酸了酸，難受地別開眼：“沒。”

錢正昊輕輕地笑了下，語氣依舊很平靜：“聽賀知尋媽媽說她的病最近又嚴重了，可能沒看手機吧。”

高三過去大半，明明都快結束了，明明大家都在期待着高考結束。

但宋倩倩卻在中途出事了。

以前喻以只覺得她只是換季時候容易傷風感冒，卻沒想到竟然是因為生病。

因為生病，因為從小到大一直在吃藥，所以才會那麽容易進醫院。

也是在那之後，喻以才意識到：原來之前他們帶她去羨山寺，所有的祈福都是希望她快些好起來。

快些找到适配的資源給她做手術。

藥很苦，發病時身上很痛。

那麽活潑開朗的女孩，不應該承受這些痛。

可那麽多年了，倩倩的病情都沒有好轉。

所以，疼愛她的哥哥和滿心全是她的少年在每一年都會帶她去廟裏祈願。

但是病情依舊沒有好轉。

她的藥也一日三餐般的陪伴着她，所以倩倩那天才會哭着說求神拜佛是沒有用的。

提到最好的朋友，喻以的淚珠連成兩條銀亮的線在臉上。傷心到，忍不住抽搐出聲。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身邊那個安靜的少年也是落了眼淚。

“喻以，我決定出國讀書了。”他語氣平和，卻又無比堅定，“我要去找我女朋友。”

他考上錦海大學了，宋倩倩要說話算話。

七月正值酷暑，喻以用手抹去臉上眼淚，忽然就想到了上個月倩倩給她發的信息。

也許是不想打擾到錢正昊高考，宋倩倩只敢在喻以這裏了解她喜歡的少年的近況。

有那麽一瞬間，喻以真的好羨慕他們之間的感情。

哪怕兩人身處異地，但心裏都有着對方。

兩人都相信着這段感情，并為之努力。

賀知尋不一會兒就回來了。

他買了兩瓶純淨水，還有一包面紙。看見兩人紅紅的眼眶，大概是猜到了什麽，他什麽也沒問。

賀知尋把那瓶帶着冷氣的純淨水遞給喻以，而後才把另外兩樣東西拿給錢正昊。

天氣炎熱，少年嗓音一如初見時清澈如流水，“喻以，天氣這麽熱，你先回家吧，我送他回去就行。”

錢正昊酒醒，今天确實是失态了，還麻煩大家把他送回來。看着喻以鼻尖上的細汗，他抽出面紙擦着自己嘴角的漱口水，另外一只手無力地搭在賀知尋肩上，順着少年的話說：“對，你快先回家吧。”

錢正昊醉酒，酒醒後感受到頭重腳輕，走得東倒西歪，賀知尋只好一路攙扶着自己的好兄弟。

喻以停留在原地，皮膚上感受着太陽光的灼熱，手裏感受着冰天雪地般的涼爽。冰火二重天的滋味，讓她內心更加難受了。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冰鎮礦泉水瓶，心間又一次湧出那種難受的感覺來。

他很細心。

就算是給錢正昊買東西的時候，天氣那麽熱，他還是會順帶上她。

這樣的賀知尋，叫人怎麽能忘記，怎麽不喜歡。

少女在這停滞許久，賣水果的大爺掀開眼皮坐了起來，扇着風和喻以搭着話，“小姑娘，是這次高考沒考好嗎？”

喻以淚眼蒙蒙的擡起頭，悶了半會兒：“嗯。”

高考之後，她徹底失去了重要的人。

書包裏的星星罐子沉甸甸的，透過布料，罐子的棱角戳着喻以的背。

她吸了口氣，想要變得堅強一點。

老大爺見這麽好看的小姑娘傷感，到底是于心不忍，他說道：“人生在世，遇到點挫折沒什麽。總會有多種出路的，小姑娘不要氣餒。送你個水果，以後繼續努力好不好？”

視線掃落在水果攤上，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喻以最後選擇了個橙子。

丢下五塊錢在老爺爺的攤位上，喻以一路小跑去了錢正昊家那個巷口等人。

他家這邊的巷子沒有避陽的地方，喻以手裏捏這個橙子在太陽光下等着賀知尋出來。

也許是上天能聽見她的心聲，并沒有讓她在外面陽光下曬多久。

賀知尋送回錢正昊，剛一推開門就看見頂着太陽光的喻以。

少年眼鏡被光刺到眯起，他皺了下眉，有點意外她會出現，“怎麽了？”

喻以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忽然就把手藏在了身後。

藏好了橙子。

原本還在心裏打好的草稿，此刻全都被她一個細小的舉動推翻，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麽。

內心慌亂之下，手上的動作卻是很快。

她脫下自己的書包，拉開拉鏈在裏面找了一會兒，“你們的東西還在我這裏呢。”

書包裏翻出兩本擺放在一起的畢業證。

證書打開，裏面還有羨江一中的畢業照。

認識兩年，盡管總是一起玩了學習，但兩人都沒有過合影。畢業證上大概是他們唯一的合照。

也是學校贈予高中生們最後一件禮物。

賀知尋伸手接過，跟她道了聲謝。

喻以搖搖頭，心裏很想問他原本是想報考錦海大學的他，為什麽到了最後卻選擇了京市大學。

可磨磨蹭蹭許久，兩個人的影子黏在一起，她耷拉着的眼皮擋去刺目的太陽光。

視線落在地面上糊成一團的影子上，她張了張嘴巴，啞口無言。

到了兩人分別的路口，賀知尋忽然停了下來，他聲音有一些落寞：“家裏沒人了。”

少年臉上的異樣很快消失，他笑了笑，接着上面的話說：“就不邀請你去玩了，我們就在這裏分開吧。”

“再見。”

也不知道怎麽的，那句分開就好像是給喻以判了死刑一樣，将她推出局。

喻以眼眶酸酸的，在他身後偷偷擦着眼淚。

少年身量修長，長腿筆直，沒走幾步就和喻以分開距離變遠。

他的身影變得模糊。

喻以忽然鼓起勇氣大聲地叫住他。

“賀知尋！”

天色未晚，天邊的雲還是潔白的，夏風也是暖暖的。

她知道，這大概是自己最後一次和他見面了。

喻以一路跑到賀知尋面前，将手中的橙子塞進少年手中。腦熱時，想要一股腦地把自己想法說出來。

“嗯…畢業快樂。”

“希望你以後前程似錦，”這是對班上每一個同學都說過的話，對他來說，她覺得還不夠。

“也希望你之後可以心想事成。”少女垂睫看着那顆橙子，又說了一句。

愛是勇敢者的游戲，她不勇敢。

她終究是個膽小鬼，那些暧昧浪漫肆意的話說不出口，做不到放縱，也做不到解脫。

她抿着唇，笑着向後退了一步。

如果是他的願望，那她選擇祝福。

“謝謝，”少年笑了下，沖着喻以挑了挑眉，“也祝你前程似錦。”

那天的喻以帶着一瓶沒有拆開過的純淨水踏着夜色回到了錦海的家。

知女莫若母，沈念慈看出喻以狀況不對，還以為是喻柏從又讓孩子受委屈了。

她拍着喻以的背，哄着：“一一不哭，媽媽在呢啊。回頭我跟姥爺一起去羨江教訓他好不好？”

明明喻以已經高中畢業了，但沈念慈還是在用着哄小孩的那一套哄着她。

小孩喻以沒有察覺，窩靠在床頭櫃上，哽咽着說：“不，不是，爸爸。”

“同學欺負你了？”沈念慈一驚，更多的是心疼。

“也不是，”喻以拽出抽紙擦去眼淚，連紙都拿不穩，“就是我高中有一個暗戀的人。”

“他很好，成績是班上最好的，笑起來也特別好看。”

“我到羨江的時候，第一次摸底考試考得很差，幸好有他幫我補課。”

“他總是笑着，不厭其煩地給我講題，還會幫我解決很多麻煩。”

少女眼淚濕掉大半張紙，她抱着雙腿，頭靠在膝蓋上，聲音悶悶的，“但他好像有了喜歡的人。”

“媽媽，他不喜歡我。”

“我原本以為我們都能考上錦海大學的，但是他…”喻以哭腔更濃，眼淚又一次如不要錢似的嘩啦嘩啦地落下，“但是他好像為了自己喜歡的女生，考到另外一個學校了。”

說到後面，喻以腔調都變了，“我和他，再也沒機會了……”

第一次，喻以這麽敞開心扉地和沈念慈說着自己的心事。

可事關感情，沒人能做得了主。

沈念慈心疼地拍着女兒的背，一下又一下，無聲陪伴着她。

喻以房間的窗簾未關，高樓聳立，她偏着的腦袋看見了外面霧雲暈繞的月。

今晚的月亮很圓很好看，可她不是玉兔，登不上去月亮，也得不到他。

認識他時，是個夏天。

被喻柏從謾罵後，喻以經常會獨自一人在小巷子裏散步散心。每到一個人的時候，她就忍不住想起他。

仲夏夜的微風拂過，蟬鳴聲不止。夏風吹在臉上暖呼呼的，覺得很是燥熱。

可想到他後就不覺得難受了。

雖然很遺憾沒能和他在一起，但是喻以不後悔自己曾經真誠地喜歡過這樣的一個人。

那些從羨江帶回來的東西，唯有和他相關的那些彌足珍貴，那個曾經記滿心事的筆記本被封塵。

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她放進小箱子裏鎖起來。

她想，她應該再也不會打開那個箱子了吧。

母女倆在一起呆了許久，喻以的情緒才漸漸好轉。

喻以窩在被窩裏面，見沈念慈幫她掖被角，她啞着音，忽然說道：“媽媽，你幫我拉個燈吧。”

沈念慈怔了怔，先幫她拉上窗簾，而後關燈離開了她的房間。

黑暗之中，喻以的視線看向窗戶方向，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到。

拿到爺爺給的橙子後，她收到了何子怡的Q.Q信息。少女考到了和賀知尋同一個學校，很是激動，迫不及待地和喻以分享這個喜訊。

【何子怡：喻以，我和賀知尋在一起了！！！！】

【圖片/】

圖片是校榜上的前兩名：

賀知尋/京市大學

何子怡/京市大學

【何子怡：我藏了許久的星星罐子，賀知尋收到啦，耶/】

當時天氣晴朗，喻以的心裏卻如手中冰水一樣涼寒。

她書包中的星星罐子瞬間變得可笑。

緘默許久，她禮貌地給何子怡回了信息：【恭喜。】

他們心意相通，她不過是個局外人。

眼淚無聲流下。

屋內安靜，床頭的鬧鐘秒針走動聲清脆的響着，喻以擦去淚水，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入眠。

他是月亮，但是以後，她不要再喜歡他了。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