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片刻
聞月一覺從早上睡到了晚上。饑餓讓她爬出了被窩,端着早已涼透的便當盒坐到了餐桌邊。
隔音效果一流的套間裏沒有什麽聲音,聞月就是不小心把餐具掉在地上都能聽到些許的回聲。這種過于安靜的環境讓聞月随手打開了電視。
電視上五光十色的型男靓女們正演繹着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聞月有一搭沒一搭地撇上兩眼自己完全聽不懂臺詞的畫面,主要精力都放在吃上面。
李敏棟的手藝好得超乎聞月的想象。大概是還惦記着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聞月提議去吃生牛肉壽司的事情吧,他留下的便當盒裏有一層裝滿了壽司。
這裏頭雖然沒有生牛肉壽司,但炙烤牛舌、香煎魚腩、甜煎蛋卷、涼拌海藻,合計四種口味的壽司足以稱得上是種類豐富。更何況另外三層便當盒裏還有別的配菜。
加了甜玉米粒的奶油土豆泥香甜的在聞月的嘴裏融化。聞月不由得想象了一下李敏棟站在她家竈臺前的畫面——有片刻的時間,她真的很認真地思考過要不要問李敏棟是否願意和她一起去華國,在華國工作。
那樣她既能将李敏棟繼續作為模特兒,還能吃到李敏棟做的飯。李敏棟也不用再去做些違背良心的工作……橫豎以他的道德标準,他丢了現在的飯碗那是遲早的事。
但聞月不會真的去聯系李敏棟。
原因無他,她知道李敏棟不會願意離開他弟弟的。
“在炫”。想起李敏棟酒醉後始終挂在嘴上的這個名字。聞月不由得想:希望是她想太多,這位弟弟确實如同李敏棟所想,不會辜負他這個哥哥。
沒有一種期待不沉重,能負重前行并取得成果的,唯有天選之子。
可世界上哪裏有那麽多的天選之子呢?更多的人會折戟沉沙在追夢路上。
李敏棟對他弟弟有自信是好事,但是在她看來,李敏棟的自信是盲目的。
他弟弟的能力不一定和李敏棟的期待成正比,他弟弟也不一定就會正向地理解哥哥對他的期待,并承受住這種期待的重量。
聞月不認識“在炫”,她沒法站在“在炫”的立場上看問題,也不可能和“在炫”共情。所以她擔心的是:當李敏棟的期待落空,他會受傷。
——和外表給人的刻板印象不同,李敏棟是個情感細膩又豐富的人。她能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他的矛盾與掙紮,也能窺見他情緒起伏間流露出的些許不穩定。
那種感覺就像是……對,就像是走投無路的人跪在神的面前,用狂熱的信仰來沖淡自己的恐懼。因為在他身後半步的地方,那裏是萬丈深淵。
将弟弟當作信仰的李敏棟只是假裝沒有發現腳邊深淵罷了。
若是他弟弟果真沒能成為那個天選之人,而且他弟弟還把他沒能成功的理由歸結到了李敏棟的身上,說是李敏棟的期待給了他太大的壓力以至于他為了發散壓力一步錯步步錯……
腦海裏出現了李敏棟的臉,聞月竟有那麽一瞬非常地想看李敏棟痛苦到扭曲的面容。
擡起兩手輕拍自己的兩頰,收起自己這可怕的想法,聞月現在能夠理解駱家誠為什麽會說她是“藝術誕下的怪物”了。
只要能為她帶來靈感,刺-激她已經枯竭的創作欲-望,任何人的痛苦她都喜聞樂見。
不論那是與她有二十幾年交情的駱家誠,還是她認識了不到三天的李敏棟。
嗡——
手機震動了一下,聞月拿來一看,原來是李敏棟給她發了消息。
『休息嗎?』
看得出讀寫漢字對李敏棟來說果然很艱難,他發來的病句讓聞月想笑。
『沒有。』
不如說是剛起床。
後面這句聞月沒有發過去。
回複了消息,聞月剛想放下手機,手機就又在聞月的手裏震動了起來。
這回李敏棟直接打來了電話。
“抱歉……”
不明白李敏棟這是在為哪件事道歉,聞月困惑了一下:“什麽?”
電話的那一邊,李敏棟站在四季酒店的高樓之下。
他明知就算自己再怎麽仰起頭來也不可能找到聞月坐在哪個窗戶的面前,他依舊徒勞地用視線辨認過每個亮着燈的窗口。
“我……可以、再見您一面嗎?”
李敏棟的嗓音與之前和聞月見面時并無太大的區別,但聞月就是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變了,不一樣了。
“可以。”
不是純粹擔心李敏棟身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也不是好奇李敏棟晚上九點想見自己是想做什麽。讓聞月一口答應李敏棟的,是她的心血來潮。
李敏棟總是能讓她心血來潮。
換上輕盈保暖适宜外出的冬裝,聞月不一會兒就來到了酒店大堂。
李敏棟遞給她一個紙袋,裏面裝的是聞月送他的衣服和鞋子。
聞月看了一眼紙袋裏的東西,沒有接下。
“給了你的東西,就是你的。不用還給我。”
李敏棟欲言又止,最後才說:“這麽貴重的東西……”
聞月笑了一下:“你是覺得自己不配嗎?那就扔了吧。”
不是聞月想在李敏棟的面前扮演霸道總裁,實在是這些衣服和鞋子她拿回去也沒有用。
她沒有爸爸,沒有哥哥弟弟,沒有叔叔伯伯,沒有男性親戚,當然也沒有男朋友或者是老公。穿在李敏棟身上正好合适的衣服換了其他人來穿只會像是身材羞辱。這些衣服她送不出去。
帶回國這些東西還得占地方。聞月也沒那個心思去找店鋪賣什麽二手。李敏棟把這些衣服鞋子還給她,她也只能扔掉。
既然如此,李敏棟自己扔掉不就行了?
“……”
背脊似乎又彎下來一點,李敏棟好一會兒才把提着紙袋的手放了下來,輕輕地問聞月說:“去走走嗎?就在這附近。”
說罷李敏棟又補上一句:“旁邊的清溪川,有彩燈。”
“好啊。”
聞月好脾氣地笑着。從她那裏得到肯定答案的李敏棟終于微微放松緊繃的面部肌肉,神情不再那麽痛苦。
雪花零碎地落在清溪川的河水裏。這條不算寬的河流因為就在首爾的市中心附近,受熱島效應的影響,冬天也不會結冰。
本來就是大冬天,靠近了水源更冷。清溪川邊的游客比平時少了太多。盡管河面上的彩燈一如既往地散發着刺眼的大紅大紫大綠大黃,此刻的清溪川依舊給人一種落寞感。
聞月對H國的典故并無了解,她一點都看不懂那些人形彩燈都在無聲訴說着什麽樣的故事。李敏棟這個本地人表現得也像是第一次見到清溪川上的這些彩燈。
“你是第一次來這裏嗎?”
聞月問。
“是的……”
颔首的李敏棟微微苦笑:“清溪川在市中心,這種地方,不是讓人感覺随時都能來嗎?”
聞月理解李敏棟的意思。
确實,越是覺得擡腳就能去的景點,本地人越是不會去。就像她也沒有去過東方明珠,總覺得去了也不過是去看外地游客的人頭。
“那你為什麽忽然想來這裏走走了呢?”
聞月的問題讓李敏棟的肩頭猛然一抖。他有種自己的想法全部被聞月看透了的錯覺。
“……因為是最後了。”
找借口其實沒那麽難,奈何對上聞月的視線,李敏棟就是不由自主地說了真話。
他說完就後悔了,于是又擠出點笑容來,補充說:“聞月姐不會一直待在首爾,我想這是最後一次和你來清溪川的機會。”
“說謊。”
聞月說得說得太快太斬釘截鐵,這讓李敏棟愣在原地。聞月旋即上前幾步,踮起了腳。
“這不是真正的理由。”
抓住李敏棟的衣領,迫使李敏棟低下頭來。深深地注視着李敏棟的眼睛,聞月非常肯定李敏棟嘴裏的“最後”不是他自己解釋的那個意思。
大概李敏棟自己都沒有那個自覺吧,他今天一直走在她的前面。乍看上去這是因為他對沒見過的彩燈感到好奇,實際上他是在用這種方法逃避她的視線。
想和自己一起走走,又不願意和自己面對面。說這種反應是為了吊她的胃口、從她的身上賺更多的錢,那未免太過冷淡。說這種态度是因為對她生出些歹念,想要對她不軌,又未免太過保持距離。
聞月想知道,想知道李敏棟在想什麽,想知道李敏棟想讓她做什麽。她想剖開李敏棟的心看看,看看裏面還有什麽矛盾複雜又糾結泥濘的情感。
她想要掘開李敏棟這個人,探到他靈魂的溫度。
因為她知道這會成為滋養她創作欲-望的食糧。
“……”
李敏棟很難用言語來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心境。像是要代替難以組織起來的語言,李敏棟的眼睛一熱,一線淚水從他眼角落下。
滾燙的濕潤讓李敏棟下意識地拿手一抹。看到自己手上透明的液體,李敏棟甚至理解不了這是什麽。
哭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意識到這一點後,五歲時李敏棟就已經不會哭了。哪怕他那家暴父親抽得他皮開肉綻、嘴裏全是鮮血,他也不會求饒,更不會哭。
偏偏李民植就喜歡看別人驚懼疼痛、哭着求饒的臉。李敏棟不能滿足他的變态癖好,他就毆打李敏棟直至李敏棟的身體因為承受不了過于劇烈的疼痛而流出生理性的眼淚。
但眼淚和哭不是一樣的東西。前者只是一種生理現象,後者則是情感的爆發。
李敏棟上一次哭還是在六歲、看到弟弟挨了家暴父親一腳差點兒死了的時候。
在此刻之前,李敏棟就連“哭”是種什麽感覺都忘了。
嘴唇無聲地開阖兩下,李敏棟僵在原地,作不出任何的反應。
這下子聞月明白了,李敏棟叫她出來的原因。
——無論是誰都好,只要能讓他汲取一點點無償的溫暖,能對他的崩潰與脆弱視而不見,那對他而言就已是莫大的救贖。
……是啊,她也有過這樣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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