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好喜歡你

陳瑞西仍然記得自己喜歡上裴湛揚是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

高一剛開學,九月的天,熱得像是把人放在火上烤。成和中學的開學典禮是在操場來進行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在橡膠跑道上,把塑膠顆粒曬出了一種要融化的錯覺。

陳瑞西低着頭站在隊伍中央,薄薄的夏季校服已經吸了不少汗了。身邊響起此起彼伏的抱怨聲,大抵都在問這個開學典禮什麽時候能結束。

汗水沿着臉頰無聲無息地淌下來,他腳底發燙,小腿也酸得不行。陳瑞西體質差,曬了這麽長時間早已經頭暈眼花。他仰起頭,眯起眼看着主席臺上講得激情澎湃的校長,然後走出隊列,朝隊尾走。

班主任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接着虛虛地開口:“老師,我想去上廁所。”

陳瑞西性格安靜,成績又好,班主任瞧着他曬得發白的嘴唇,不僅點了頭同意,還讓他喝點水再回來。

其實早就有很多學生借着“上廁所”的名義偷溜出了操場。陳瑞西出了操場徑直朝小賣部走,果然不出他所料,這個時候的小賣部裏已經站着不少人了。

陳瑞西瞥了一圈,去售貨架上拿了一瓶礦泉水。身後時不時地傳來打鬧聲,他聽見幾個男生在議論放學去哪裏玩。

礦泉水是冰的,塑料瓶上浮着一層冰涼的水珠。陳瑞西把那瓶礦泉水放在收銀臺上,背後的吵鬧聲忽然變大了。

“兩元。”

陳瑞西伸手在褲兜裏掏硬幣,他低下頭,露出潔白光滑的脖頸。小賣部裏沒有空調,陳瑞西曬得有些發懵,導致他反應也遲鈍了不少。

空氣裏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聲響,陳瑞西愣愣地回頭,就見到有一只手穩穩地擋在了自己面前。

“你們要鬧能不能出去鬧?”

說話的男生語氣很不耐煩,他捏着他們一不小心丢過來的礦泉水瓶,陳瑞西注意到裏面還有大半瓶水。

假如沒有這只手,現在遭殃的就是陳瑞西的後腦勺。

小賣部裏的吵鬧聲驀然消失了,男生把那半瓶水穩穩地丢了回去。而那幾個男生面上讪讪,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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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就站在自己眼前,陳瑞西後知後覺地擡起頭,看見了他沒有整理好的校服領口,完美的下颌線,高挺的鼻梁,還有冷冰冰的眼神。

有兩枚硬幣被丢在了收銀臺上,陳瑞西只感覺身側吹來一陣熱風,熱風裏還有汗味,很淡,很容易被忽略。

“同學......”小賣部老板看着發呆的陳瑞西,喊了他一聲,“這瓶水兩塊錢。”

陳瑞西張嘴發出了一個單音節的詞,這才慌慌張張地把褲兜裏的錢掏了出來。

硬幣砸在收銀臺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小賣部很快便安靜了下來。之前的那場鬧劇好像從未發生過,但收銀臺上的那四枚硬幣又在證明一切都發生了。

陳瑞西急忙追了出去,那個幫他的男生卻早已不見了蹤影。他無意識地咬了咬嘴唇,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沒跟他道聲謝。

後來陳瑞西在別人的嘴裏聽到了他的名字,裴湛揚,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也是很多女生心裏的暗戀對象。

從出生起,陳瑞西仿佛就注定了他沉默內向的性格,所以當他得知自己的性向以後也很平靜地接受了。他覺得這也是與生俱來的,既然避免不了,那也沒辦法了。

而等他反應過來自己開始關注裴湛揚以後,他心想這也挺好的,不能被發現的性向與不能被發現的暗戀對象。陳瑞西忽然覺得有了裴湛揚,這枯燥無味的高中生活似乎也變得不那麽難熬了。

灰色的天空印着幾朵烏雲,黑壓壓的,明天可能也不會是一個好天氣。裴湛揚開學的時候剪了頭發,現在鬓邊的頭發長出來一點,摸起來有些紮手。

陳瑞西被他抱了一會兒,心裏惦記着那些在校門口看戲的人。他擔心他們也會像他一般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摸着裴湛揚的臉頰,把他的腦袋朝外推。

“裴湛揚......”陳瑞西今天吃了兩次感冒藥,然而這不僅沒有效果,反而使他的感冒症狀更嚴重了。陳瑞西開口的嗓音沙沙啞啞的,聽起來就是有氣無力的樣子:“你先松手。”

顯然裴湛揚也注意到了陳瑞西的聲音,他聽話地松開手,見到陳瑞西捂着嘴巴難受地咳嗽了兩聲。

“西西,你感冒了嗎?”裴湛揚有些焦急地開口。他摸摸他的臉,又摸摸他的額頭,陳瑞西蹭了整張臉的牆灰,還有半張臉的血漬,看起來滑稽又好笑。

“嗯。”陳瑞西的鼻音很重,他又推了一把,把裴湛揚推得離自己遠了一些,“你離我遠點,不要被我傳染了。”

然而像裴湛揚這種把打架當吃飯,身體素質又特別好的人怎麽可能聽得進這種言論?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受傷,又不受控制地走了過來:“沒關系的,我不會感冒的。”

喉嚨裏又癢又疼,陳瑞西蹙着眉看着裴湛揚臉頰上的傷——那根木棍上估計是有凸出來的木刺,傷口從裴湛揚的下巴到他的眼角,看起來不深,但血一直都沒有止住。

陳瑞西眉頭皺得緊緊的,啞着嗓子說道:“去醫院。”

裴湛揚先是點了點頭,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麽,又搖了搖頭。他的瞳孔很黑,看陳瑞西的時候總覺得裏面盛着一絲笑意:“我不去。”

“去。”陳瑞西大概也能猜到他的心理,“不麻煩的。”

“我不想去。”

“我陪你一起去。”

“那你陪我去藥店。”裴湛揚想起了那天後山上的創可貼,耍賴的腔調,“要麽你就再拿出一個創可貼來。”

陳瑞西抿了抿唇,還真低下頭開始掏口袋。他掏完褲兜掏衣兜,竟然真從右手邊的校服口袋裏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粉色創可貼。

裴湛揚:“......”其實陳瑞西自己也挺驚訝的,他盯着手裏的那個創可貼,手伸到了裴湛揚面前:“喏,給你。”

裴湛揚眨巴眨巴眼睛,沒接:“你幫我貼上。”

陳瑞西瞅着他慘不忍睹的臉,說道:“你要先洗臉。”

“那你陪我去洗。”

陳瑞西應了聲“好”。

兩人一前一後從巷子裏走了出來,站在校門口的同學們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兩人。所有人臉上都浮現出驚恐,鄭堯哲瞧着跟在裴湛揚身後的陳瑞西,舌頭都捋不直了:“陳陳陳瑞西......”陳瑞西經過他身邊,給了他一個平靜的眼神。

鄭堯哲想說的話頓時卡在了喉嚨口。

等他們走進校門以後,人群才倏地炸開。

“靠!這是什麽情況?!”

“你們看到裴湛揚的臉了嗎?哇擦看着就好疼!”

“跟在他後面的那個人是誰?不是張元耀吧?”

“不是啊!張元耀跟我同班的!那個男的明顯比張元耀矮!”

“那他是誰啊!我以前好像從來沒見過!”

“我也沒見過,你們看到他的臉了嗎?!都是血,看起來也好吓人啊!”

“我沒看清啊啊啊!他怎麽低着頭啊!”

高一現在是沒有晚自習的,放學以後大家都不會在教室裏過多地停留。一樓是四個空教室,裴湛揚與陳瑞西拐進一樓的男廁所,裏面安安靜靜的,只有輕微的水滴聲。

廁所裏沒有鏡子,裴湛揚打開水龍頭,俯身掬了盆水。他正想低頭,陳瑞西卻開口了。

“我幫你洗。”

水聲很大,嘩啦啦的,裴湛揚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陳瑞西卻用動作告訴裴湛揚他确實沒有聽錯。

冰涼的水淋在手上,陳瑞西覺得有點凍手。他飛快地把自己的手洗了一遍,然後沖裴湛揚招了招手。

“怎麽了?”

“你太高了。”陳瑞西輕聲說道,“低頭。”

于是裴湛揚乖乖地彎了腰。

實際上陳瑞西幫裴湛揚洗臉比裴湛揚自己洗臉更麻煩,陳瑞西是蘸了水把裴湛揚臉上的血一點一點地抹下來,血凝成小塊,碰到水之後化成褐色。陳瑞西的動作很溫柔,裴湛揚半阖着眼睛,只覺得臉上碰到水的地方很癢。

從眼角、顴骨、臉頰再到下巴,陳瑞西一直覺得裴湛揚的五官優秀得過分,雖然他也很難講清楚當初吸引自己的究竟是因為裴湛揚幫他還是因為裴湛揚長得太帥。這個臉洗了好長時間,陳瑞西洗得很專心,盡量不碰到他的傷口。

“好了。”

水珠從臉頰滑到下巴,裴湛揚勾起嘴角,冷不丁地拉了陳瑞西一下。

陳瑞西輕聲驚呼,兩人身軀相貼,裴湛揚把陳瑞西困在洗手臺與自己的胸前,與他講:“西西,我也幫你洗臉。”

“不要!”陳瑞西拒絕的話脫口而出。

裴湛揚翹起的嘴角頓時耷拉了下來。

陳瑞西也發現自己的語氣好像太生硬了,他回頭,注意到裴湛揚明顯不開心的臉色,默默地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臉沒有受傷,我自己洗更快一點。”

說着他便把校服拉鏈拉下來,露出了整張臉。他彎下腰湊到水龍頭底下,三兩下就把臉洗幹淨了。

裴湛揚沉默地站在他身後,陳瑞西抹掉眼皮上的水珠,只覺得腰上一緊,是裴湛揚從背後抱住了他。

陳瑞西前額的頭發有些長了,如今被水打濕,一絡一絡地垂在額前。由于感冒,他的體溫一直有些高,但臉色又很憔悴。裴湛揚的頭埋在陳瑞西的頸窩,今天陳瑞西穿了一件低領的毛衣,因此能清晰地感受到從頸側傳來的溫度。

“陳瑞西。”他聽見裴湛揚喊他的名字,“你讨厭我嗎?”

陳瑞西想也不想地搖頭。

很快他就感受到了他滾燙的呼吸,裴湛揚開口,有些笨拙地解釋着:“我還以為你讨厭我,所以一直都沒來找你。”

陳瑞西想了一下,應該是上周六自己的反應讓裴湛揚誤會了。

——他只是無措,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可在裴湛揚眼裏他就認為陳瑞西讨厭他,并不喜歡自己的靠近。

他正想跟裴湛揚解釋,又聽到裴湛揚接着說道:“可是你今天又出現了。”

陳瑞西怔了一瞬。

“西西。”裴湛揚低低地開口,說話聲像氣音,陳瑞西要認真聽才能聽清楚,“你幫我洗臉,是不是怕我疼?”

兩人的距離實在太近了,裴湛揚貼着他的耳朵,像是在親吻他的耳廓。

被戳穿心事的陳瑞西尴尬地扭了下頭,本來因為感冒而蒼白的臉瞬間紅了。

裴湛揚留意到他紅紅的臉頰,沉默了幾秒鐘,到底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他想陳瑞西,怎麽辦,好喜歡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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