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馬車在街口停住了,伯努瓦先把輪椅搬下去,尼貝爾戴上帽子下了車。

這時正是中午,但是天氣陰沉沉的,天空被密雲籠罩着,光線很吝啬地落在地上。

街上有幾個推着小車的商販賣卷餅或是冰淇淋,有些夥計拎着抹布和小桶擦着玻璃櫥窗,還有些戴着高帽的紳士坐在咖啡店外的涼亭裏,面前擺着剛烤好的抹上果醬了的面包片,身邊放着手提包。

此時的街道人不算多,但是比起普緒克顯得繁華極了。人人的腳步聲、對話聲、吆喝聲放射出一種煙火氣息,萦繞在伯努瓦心頭。他還沉浸在馬車上暧昧的氛圍,此時心正砰砰跳着,周圍人們熱鬧又模糊的聲音時大時小,他的視線落來落去又落回尼貝爾身上。

等到兩人走進亨氏珠寶店,一個人從馬上跳了下來。仔細一看,那正是查理。金頭發,麻子臉,又瘦又高。

他左右張望了下,把身上馬夫的粗布外套脫下,扔給坐在馬上的真馬夫,露出裏面那件上次的灰藍色外套。捋了捋頭發,他小小吹了聲口哨,揚長而去。

尼貝爾進了珠寶店,亨利正指使着一個女工趴在櫃臺上擦玻璃。那個女人一頭金發,發根白的像禿了一樣,和頭皮融為一體。她戴着灰色的袖套,系着洗得發白的圍裙。聽到有人進來,她擡起頭:“歡迎光臨。”

亨利走上前,扶了扶外套:“羅斯威爾先生,您要的東西已經備好了。”

後面那個女人手上還在擦玻璃,眼睛卻盯着尼貝爾。她的目光像是街邊被主人丢棄的流浪狗,委屈又不敢上前,透着不知前往何處的茫然。

尼貝爾看不清,伯努瓦卻注意到了。他向來見不得這種場景,又覺得那女人很面熟,便開口問:“老板,你後面擦桌子的那個太太是?”

“哦,昨天她上門說要找個工作,正好我這缺個打下手的,她手腳利索我就把她招下來了。”

“這樣,她……”伯努瓦話說到一半,女人朝着他搖了搖頭。“啊,沒什麽,我冒昧了。”

尼貝爾擡頭,眯着眼睛去看那女人。他覺得那女人有些熟悉,但是無奈離得太遠看不清楚。等他再想看看,女人已經背過頭去了。

“她年紀不小了吧,也挺辛苦的。”尼貝爾随口說道。

“這年頭,為了一口飯鑽破腦袋,誰都辛苦。”亨利嘆了口氣,伯努瓦跟着點頭,被什麽觸動了似的紅了眼圈。

尼貝爾跟着亨利進了內間,叫伯努瓦在外面稍等:“保留一點驚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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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外面只剩下伯努瓦和那個女人。女人停下了手裏的活計,看向伯努瓦。

“居伊先生,好久不見了。”

她的臉被深刻的皺紋劃分成好幾個區域,一雙眼睛浮腫着,被眼皮壓成三角形。

“這位太太,我在哪兒見過你?”

“居伊先生,我是安妮,我之前是老爺的管家,您說不定有印象。”

“尼貝爾的管家?”伯努瓦眼睛瞪圓了,上下仔細打量了一下安妮:“我記得您,您——您怎麽在這裏?一段時間不見,還衰老了這麽多?”

“我本來年紀就不小了。像我這個年紀的人,活着就靠一口氣。有這口氣挺着,就能挺直腰杆。某天早上起來,這口氣送出去了,就會像輪胎一樣癟下去。”

“您說的這是什麽話!”伯努瓦嘆了口氣:“您為何在這兒?”

“說來話長了。老爺還不知道呢吧?”

“知道什麽?”

安妮搖了搖頭,把抹布收了起來,轉身進了一個小房間,任由伯努瓦在後面小聲叫她。

很快亨利推着尼貝爾走了出來,尼貝爾懷裏抱着兩個盒子。

“一共是二十七萬英鎊。”亨利對着伯努瓦說。

“我來結賬。”尼貝爾點了點桌子。

“羅斯威爾先生,您……”亨利的表情很為難。

“怎麽了?”

“羅斯威爾先生,是這樣的。往常我們都是先記賬,接着我月底上門去收錢,對嗎?”

“一直是這樣。”

“對,但是先生,現在我們收不着您的錢了。”

“你在說什麽?”

“您還不知道嗎?”亨利驚訝地看了看尼貝爾,又瞅了眼旁邊的伯努瓦。

“知道什麽?”

“您受傷之後,很快大家都知道了。之後您消失不見,您的事物都由羅賓遜太太接管了。”

“我猜到了,她是個能幹的女人。”

“确實是這樣,她很快習慣了處理業務,也做得很不錯。但是可惜的是,她很快也病倒了。”

“什麽?”

“羅賓遜太太原本只是有些頭痛,然後去了米爾醫生那兒開了點藥——不知道您是否知道米爾家那點事?”

尼貝爾點了點頭,亨利見了又接着說:“當時大家還不知道米爾醫生徒有其表,內裏是個草包。羅賓遜太太吃了藥後也不見好,很快頭痛越來越嚴重,就閉門不出了。”

“然後呢?”

“先生,要麽您回您自己那兒看看,就知道了。”

尼貝爾深深看了眼亨利,沉默了。伯努瓦把手放在他肩上:“沒關系,尼貝爾,我們先去看看。”

“那您的這個還要嗎?”亨利追問。

“先放着吧。”尼貝爾伸手攔住伯努瓦的手,示意他不要去買單。

“這個項鏈還好說,這個可是您定做的,退不了。”

“先放着吧,我會回來取的。”尼貝爾握住拳,眉頭皺起。

“那您最好快一點。”亨利也坐下了:“我可不想把這個砸在手裏。”

伯努瓦把店裏的木地板踩得咯吱響,推着尼貝爾出去,把門重重一甩。

上了馬車,伯努瓦吩咐車夫去羅斯威爾莊園。馬車遲遲不動,伯努瓦錘了一下車廂,喊着讓他快走。

尼貝爾嘆了口氣,伸手握住伯努瓦砸牆的那只手,吹了吹。

“尼貝爾,剛剛那個人,瞧他那個嘴臉!”他陰陽怪氣地學亨利說:“我可不想把這個砸在手裏。”

瞧着伯努瓦氣得吹胡子瞪眼的,尼貝爾居然笑出聲來:“确實讨厭。”

“你還笑?”伯努瓦錘了他肩膀一下:“氣死我了,剛剛我真想把外套脫了,給他一拳!”

他那件毛呢大衣确實過于厚實了,此時伯努瓦額頭冒了點汗,臉頰紅撲撲的,即是生氣也是熱的。

“做生意麽,本來就那樣。”

“那也不能太不尊重人吧。”伯努瓦忿忿地說,一邊想把外套脫下來,又想起出門前說自己這麽穿不熱,于是手摸了摸扣子就放下了。

查理對于馬車已經走了這件事毫不知情,因為他正在隔壁的沙龍醉生夢死呢。

上次回去之後,他跟一起燒火的下人聊起這個沙龍。那個下人以前在城裏,是這次被伯努瓦一起帶回來的,因此見識比他多多了。

當聽查理說自己剪頭的事情,他不由笑出聲來:“像你這種土包子,去剪個頭發就覺得開眼界了,殊不知裏面的事情才叫享受呢。”

查理一聽,也不管自己被叫土包子的事兒了,于是纏着朋友給自己講如何享受。

這次,他也算是有備而來。他來之前跟伯努瓦預支了一個月工錢,裝在那個小荷包裏。一路上他把錢數了又數,坐在馬上跟燙屁股似的,左扭右扭。

不過由于是騎馬來的,他的大腿內側磨得慌,走到良夜門口還覺得打抖。

進了門,他按照那人教自己的,說了句:“辦理入住。”

推門出來的還是那個胖女人,她打量了一眼查理,問他要住幾天。

“一個晚上。”在這兒,一個晚上就是最便宜的等級。

“進來吧。”她打開門,示意查理往裏走。

等走了進去,先是一條細窄的走廊,左右有幾個走廊不知道通向哪裏。

走到盡頭,查理才發現這兒有多大。裏頭香噴噴的,充斥了女士香粉的味道。剛走進去,他的腿也不抖了,腰也挺得筆直,攥着那筆錢跟在老板後面。

老板從腰上拿出鑰匙,把裏面的房門打開。

房裏有好些女人,有的站着,扶着腰聊天,有的坐在桌前補妝,更多的找了個地方躺着,閉着眼睛不知道睡着沒有。裏面很暖和,火爐燒得劈劈啪啪地響,最裏面有幾個還沒臉大的小窗戶透氣。

靠右邊是一個簡易的臺階,通往樓上。有個小女孩坐在臺階上,靠着扶手打瞌睡。

“要哪個?”老板娘問他。

查理覺得周身被香粉的氣氛環繞,腦袋熏得暈乎乎的,随手指了一個,正是那位坐在臺階上的。

“朱莉。”老板娘擡手抄起桌上一個刷子就要往小女孩身上扔,離她最近的女人趕緊把小女孩推醒。

“十五。”老板娘向查理張開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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