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畫眉旅館的門衛從小門亭裏擡起頭,伸長耳朵,眯着眼往外看。遠處傳來滾滾的車輪聲,馬蹄鐵打在地上,咔噠作響。很快馬車停在門口,車門一開,走下來兩個人。

查理和車夫在原地等待侍從來趕車,天已經黑全了,落下幾點雨。伯努瓦把外套脫下,撐開頂在兩人頭上。

“早知道看天陰着就帶把傘了。”伯努瓦嘀咕着。

“有的事誰也料不到。”尼貝爾也去撐頭頂的外套,兩人的小臂碰在一起:“你這外套能淋雨嗎?”

“這麽點雨應該沒事。”

“總的來說,咱們可能得跑跑了。”尼貝爾這麽說着,卻絲毫沒有加快腳步的意思。伯努瓦也沒有,兩人感受着對方身上傳來的溫度,像散步一樣往旅館裏走。

等到進了大廳,伯努瓦的外套薄薄濕了一層,一抖就落下一層水。

“幹了之後不會縮水吧?”

“應該不會。”伯努瓦眉頭都沒皺,随手挽了下外套,夾在腋下。

尼貝爾經過櫃臺時,想起自己的鑰匙不在身上,便轉身回到櫃臺:

“您好,赫爾墨斯的鑰匙。”

櫃臺後站着一個男孩,穿白襯衫黑褲子,襯衫太過寬大,肩線快要掉到他胳膊肘,袖口挽了好幾下才露出手指,棕色頭發,有點拘謹的一雙眼睛瞅着尼貝爾。尼貝爾一開口問,他的肩膀像是被誰往後掰了一下,站得更直了,擺出客氣的微笑,讓尼貝爾稍等。

翻找了一會,他有點緊張地擡頭:“先生,請問您是?”

“尼貝爾·羅斯威爾。”

“先生,我們這兒顯示赫爾墨斯已經被訂走了……”

“什麽?”尼貝爾手擡起來,撐在櫃臺桌面:“誰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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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上面登記的是居伊先生——哦,不好意思!這個不能透露!”男孩猛地閉上嘴,左右張望了下。

此時伯努瓦正在不遠處等着,眼都不眨地盯着尼貝爾,生怕他出什麽事兒似的。

“伯努瓦,你來看看這個。”

“什麽?”他走過來:“這個外套把我的毛衣都弄濕了——”

“誰讓你把他夾在那兒呢?”尼貝爾無奈地搖搖頭,湊到他耳邊問他這是怎麽回事。

“我沒有在這兒訂過房。一般我都是住普通的房間,那樣比包間有意思點,畢竟包間跟在家裏沒什麽區別。”

“你去問問吧。”

伯努瓦敲了敲櫃臺:“您好,我是伯努瓦·居伊。你剛剛說赫爾墨斯是居伊定的?”

“居伊先生?”男孩神情很為難:“這……”

“你去叫你們經理來。”伯努瓦說。

男孩點了點頭,如釋重負,小跑着進了內間。馬上經理就出來了,搓着手,手上戴着大金戒指,湯姆跟在後面。

他身子很胖,肚子像懷胎十月,幾乎能把身上的薄羊毛衫撐破。伯努瓦第一眼就看到那個大肚子,那塊地方把原本灰色的羊毛衫撐成淺色。但是與這大肚子極為不相配的是經理那過于小的頭,他還留着兩撇山羊胡,活像只老鼠。

“居伊少爺!”經理揪了揪胡子,快步走過來。

“您好,康奈先生。”伯努瓦客氣地笑了笑。

康奈看着伯努瓦,笑着“哎”了一聲,像個水壺。接着他又轉頭看向尼貝爾:“這,羅斯威爾先生,好久不見啊。”

“嗯,是挺久沒見了。”

伯努瓦等着兩人寒暄完:“康奈先生,剛剛前臺的小夥子說居伊訂了赫爾墨斯,這是怎麽回事?莫非是我父親嗎?”

“赫爾墨斯?”康奈皺了下眉,過去翻了翻記錄:“上面登記的是瑞希·居伊,不是您的親戚嗎?”

“瑞希?”

“那天值班的是亞當,我也不太清楚,也許您可以找他問問看。”

“他什麽時候值班?”

“他前幾天辭職了,”康奈又摸了摸胡子,指了指櫃臺後的男孩:“不過湯姆知道他住在哪兒。”

“湯姆?剛剛那個小孩?”

“是的,他倆關系不錯。”

“他年紀挺小吧,怎麽就開始工作了?”伯努瓦問。

“他跟我說他十四歲了,雖然他看起來就不像。我說不招他,他就賴着不走。”

“他看起來頂多十一二,這年紀應該在上學才對吧。”

康奈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也不好說什麽。正好亞當辭職了,我這缺人,就讓他來幫幫忙。這兒是個閑職,小孩子也累不到哪兒去。”

伯努瓦點點頭,把湯姆叫過來:“湯姆,你能帶我們去找亞當嗎?”

湯姆轉頭看着康奈,康奈對他點點頭,湯姆又轉過來:“可以。”

眼見着湯姆要往外走,伯努瓦叫住他:“我們明天再去,現在還有空房間嗎?”

“這兒沒有了,普通套間應該還有,就在隔壁樓。”湯姆回到櫃臺,翻了翻本子。

“好的,那我們先休息一晚上,明天見,湯姆。”伯努瓦又把外套抖開:“再見,康奈先生。”

“等等,居伊先生!”康奈小跑着回了房間,肚子和胡子一抖一抖的:“拿上傘吧!”

普通套間沒有包間那麽豪華,但是裝修也不錯,自帶一個客廳、一個卧室和一件浴室。

伯努瓦抖了抖傘上的水,把燈打開。

“早點休息,尼貝爾,我怕你的眼睛受不住。”

尼貝爾拿着伯努瓦的外套,站在伯努瓦旁邊,點點頭。

“怎麽不說話?”伯努瓦接過外套:“心情不好?”

“沒有。”尼貝爾搖頭:“有點丢人。”

“哪有。”伯努瓦拉着他坐到沙發上,把外套往邊上一丢。尼貝爾又站起來,找了個衣架幫伯努瓦把外套挂好。

“你覺得那個人是誰?”伯努瓦看着尼貝爾的背影。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很有可能是巴西勒。”

“為什麽?”

“他和你長得有點像,紅頭發黃眼睛。還記得在普緒克時那家農夫問你有沒有弟弟嗎,我懷疑可能就是碰上了他。”

“我沒有弟弟。”伯努瓦把頭發解開,披散在腦後,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尼貝爾快坐:“他和我長得像嗎?”

俗話說,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散發的伯努瓦在客廳柔和的燈光下,顯得臉更小,下巴更尖。世界上再找不出一個面孔能比這張臉更完美,鼻如懸膽,唇如丹朱,睫毛的陰影使他看起來欲語還休。

尼貝爾坐在他旁邊,離他的臉很近,哪怕視線有點模糊,還是被驚豔地說不出話。

領子遮住了伯努瓦一半脖子,尼貝爾看着那立起來的領口在脖子上投下的暗色色塊,仿佛看見了他形狀優美的鎖骨。他想起落在亨利那兒的項圈,由衷地感到可惜。

房間裏只有呼吸聲,尼貝爾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放大,像在他耳膜上擂鼓。他還聽到自己回答伯努瓦:“不像。只是頭發顏色相似。”

伯努瓦的呼吸撲在他的人中上,眼皮半開半閉地瞧着他。尼貝爾的眼睛顯得清澈透明,像是兩塊水晶。

兩人的呼吸交錯,年長者的是顫悠悠的,綿長又溫柔,年幼者的稍顯急促與躁動。情愫在這難舍難分的呼吸中越拉越長,不斷擴張,往外散發着熱氣,使兩人臉越來越紅。伯努瓦有些坐立不安,手指扣着沙發。

尼貝爾擡起手,攏住伯努瓦的頭往自己這邊帶,接着仰頭在伯努瓦鼻尖落下一吻。

“我想起一件有些掃興的事兒。”伯努瓦臉熱熱的,拿自己手背去貼。

“什麽?”

“查理他們好像沒地方住。”

尼貝爾笑起來,鼻息撲在伯努瓦右眼,氣流很輕微,但是伯努瓦忍不住閉上眼睛。

“那怎麽辦呢?讓他們睡大街吧。”

“這不太好吧。”伯努瓦皺了下眉。

“放心,畫眉有專門的傭人房,此時他們應該已經住進去了。”

“哦,哦,好,傭人房也不錯。”

“你之前來都沒帶用人?”

“我以前一般,”伯努瓦紅潤的眼皮下垂:“一般都是自己偷偷溜出來。”

尼貝爾眯着眼細細打量伯努瓦,沒有做聲。接着尼貝爾湊上去細密地吻他。先是飽滿的額頭,往下是眉骨,上挑的濃眉,深邃的眼窩。伯努瓦的眼睛緊緊閉着,睫毛在尼貝爾唇下顫抖着,像是擁有細碎羽毛的雛鳥振翅欲飛,讓他嘴唇癢癢的。

真有意思,尼貝爾想,看不見的人睜着眼,看得見的人反倒閉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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