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我差點以為——”尼貝爾把剩下的字吞進肚子裏。
“以為什麽?以為我醒不過來了?”
“別亂說話。”
“如果我醒不過來了怎麽辦?”
“那我就一直等你,等到你醒為止。”尼貝爾眼淚好不容易停了,此時眼圈通紅,平日裏波光粼粼的眼睛浮着碎光,像是波浪下的火焰。
伯努瓦聽了直笑,但因為病了,他的笑容也有氣無力的:“為什麽要等我?”
房間裏很安靜,蒸騰着醋味和藥味。尼貝爾的臉泛着激動的紅暈,伯努瓦的臉卻很蒼白,幹淨得像一張白紙,唯有鮮豔的眉毛是臉上唯一的亮色,此時微微蹙着。沒等尼貝爾回答,他又問:
“為什麽要等我?你等我醒來做什麽?”
尼貝爾欲言又止,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只一個勁盯着伯努瓦。
“你為什麽不說話?”伯努瓦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啞,像是落葉一樣輕飄飄的在地上打旋。他捧着尼貝爾的臉,直視着他的眼睛。尼貝爾又回想起了伯努瓦生日宴時的心跳聲,伸手握住伯努瓦放在自己臉上的手。
“你不知道嗎?”尼貝爾慢慢湊近伯努瓦的臉,聲音低得近似耳語:“我為什麽要等,你不知道嗎?”
随着他的靠近,伯努瓦低下了眼睛,淡色的眼皮透出青藍色的細細的血管:“我該知道什麽?你不說的話,我怎麽知道?”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萬裏無雲,整片天空泛着灰白色。太陽像一個模糊的小點,周邊模模糊糊像是被暈開的顏料。樓下的用人們正忙碌着做飯熬藥,查理坐在火爐邊,用一張随手拿來的紙殼在臉邊閃着。仔細看他臉還圓了點,因為最近沒什麽活兒要幹。
如果從窗戶往外看,可以看見後院裏園丁正蹲在地上,拿大剪刀修着花圃。他的徒弟蹲在旁邊,拎着毛巾水壺和小剪子。這十幾天裏,好像每天都是這樣。伯努瓦的病只在第一天讓仆人亂了陣腳,但他們畢竟已經習慣主人的體弱多病,很快就恢複了正常的生活。
只有尼貝爾,在這十幾天裏亂了陣腳,憔悴得像幹了十幾天苦力。
伯努瓦感受着手背傳來的溫度,兩個人都一動不動,簡直成了兩尊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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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麽要等你……”尼貝爾終于開口了:“因為我愛你啊。”
說完這話,他輕輕松了口氣,好像一直扛着一個大包袱,現在終于落地。
聽到這句,伯努瓦擡起眼睛看尼貝爾。他的臉如同外頭的天空,愁雲被風吹散,只留陽光肆意地放着光芒。
尼貝爾不等他繼續說,迫切地吻上伯努瓦,好像生怕他說出一個他不愛聽的字眼,好像這樣就能把他想聽的詞句吞入口中。
他的吻很急迫,像是夜晚突如其來的驟雨,猛烈地投身地下。伯努瓦的頭被他拱着,微微往後仰。尼貝爾閉着眼,伯努瓦卻沒有。他垂着眼,能看到尼貝爾的顴骨和鬓發,還能看見他臉上細細的絨毛。
伯努瓦默默配合着尼貝爾的動作,耐心地等待着。此時他的手已經放下,胳膊搭在尼貝爾的肩上。尼貝爾的手放在他的腰上,顫抖着不敢用力。
吻着吻着,尼貝爾舔到了一些帶着涼意的水珠,落在舌尖散發着鹹味。
“你哭什麽?”他問。
“我不知道。”伯努瓦微微笑着,歪着頭看他:“可能因為我也愛你吧。”
一吻過後伯努瓦的雙唇如同粉色的薔薇,露出裏面潔白小巧的牙齒。他凝視着尼貝爾,黃色的眼睛澄澈透亮。尼貝爾的眼睛仿佛做夢般,睜得很大。
無視了尼貝爾的怔愣,伯努瓦收攏搭在尼貝爾肩上的胳膊,環住他的脖子,拉着他倒在床上。
屋子裏光線很柔和,尼貝爾兩手撐在柔軟的被子上,看着身下的伯努瓦,伯努瓦倒在枕頭上,雖然面無血色,卻憑空讓尼貝爾想到豔麗的玫瑰。伯努瓦兩手抱着尼貝爾的頭,印上他的唇。
兩個人都沒有進一步,而是靜靜貼着對方幹燥的唇瓣。尼貝爾感覺自己的靈魂順着兩人緊緊貼合的地方被抽了出去,然後盡數流進伯努瓦的雙唇。
過了一會,伯努瓦皺着眉開口:“你的胡子真的很紮。”
“對不起,我現在就去剃。”他說着就要起身,又被伯努瓦拉回來。
“你為什麽不早點說,害得我胡思亂想,擔驚受怕。”
“我……”
“早知道早點問了。但是我那天一回來就病了。病來如山倒,沒來得及。”
“你怎麽會突然就大病一場?”
“不知道,當我傷心過度就會這樣。當年我養的小狗死了,我整整病了一個月。”伯努瓦怕尼貝爾一直撐着會累,往旁邊挪了挪,示意尼貝爾和他并排躺下。
“米爾夫人的孩子并不是我的,如果是我的我也一定會負責,不會逃避。”
“這不是重點,尼貝爾。”伯努瓦側過身和尼貝爾面對面,慢慢地說:“重點是我不知道你愛不愛我。”
“我愛你。”告白只要有一次就會有無數次,開了個口之後愛意就如同洩洪,可以輕松從口中傾吐而出。
“你沒說過,我怎麽知道?你在馬車上不理我,我以為是我說錯話了。我想找個由頭和你道歉,但你看都不看我。”他說着說着,眼圈就紅了,又重複了一遍:“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你為什麽不說?”
尼貝爾嘆了口氣:“別哭。我不說,是因為我怕你不想聽。”
“你少自以為是。”
“我不知道你分不分得清什麽是愛。你以前總說我是你的朋友,說我是君子。但我從沒那麽想過。我向來是居心不良的小人。我怕你對我只是感激,以及你孤單的慰藉。我怕你把我當做朋友。”
“我可不會吻一個朋友!”
“前一天我們剛因為接吻的事吵架,第二天你就來吻我。我以為這對你來說只是一個挽留朋友的手段。”
“那也不見得你躲開。後來那麽多次,你也都沒拒絕。我看你還享受得很。”
“我說了我也不是什麽好人。當時想着這樣哄着你,有一天算一天。”
“你把我當小孩子來騙?”
尼貝爾認真想了想:“沒有,我沒有把你當小孩子。”
“所以你承認你在騙我咯?”伯努瓦惡狠狠地瞪他,伸手去擰他的臉。
“我不是故意的。”尼貝爾也不躲,躺在床上笑着。
“所以我生病都是你的錯。”
“是是是,都是我的錯。”尼貝爾把手伸上來,攥住伯努瓦的手腕。
“你手上挂的是什麽?”
伯努瓦問的是尼貝爾手上的佛珠。這佛珠很漂亮,每一串都泛着均勻細膩的光澤。
“是我欠的債。”他嘆了口氣,轉動了下手腕。佛珠上還綴着一束流蘇,被一小塊玉石束着。
話音剛落,這串佛珠就被伯努瓦搶了過去,戴在自己手上:“現在是我的了。”
像是生怕尼貝爾去搶,伯努瓦又補充了句:“這個戴在我手上好看多了。”
“确實挺好看,”尼貝爾點了點頭:“但是……”
“好了別說了,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了。你快點去刮胡子吧!”說完,他又頓了頓:“我是不是也該剃了?”
“不用,我每天洗臉的時候都順手幫你刮了。”
伯努瓦揮了揮手,把自己裹進被子裏:“好了,你快去吧。”
等到尼貝爾出來時,伯努瓦正躺着看尼貝爾丢在床頭的信,哭得一抽一抽的。
“看什麽呢?”尼貝爾走過去,捏了捏伯努瓦的鼻子:“躺着看對眼睛不好。”
“太可憐了。”伯努瓦抖了抖信紙:“她太可憐了。虧我,虧我還——”
“她确實不容易。”尼貝爾拍了拍伯努瓦的腦袋,伯努瓦往裏縮了縮,讓尼貝爾躺進來。
“那你打算怎麽辦?可惡的巴斯蒂安,必須狠狠教訓一頓。”
“對,他不是個好人。”驟然的放松讓十幾天的疲倦都一股腦湧上來,尼貝爾從來沒有這麽困乏過:“我們狠狠教訓他一頓。我還得先去掙錢,要還很多很多債。”
“掙什麽錢,我不是都有嗎?我有很多。”伯努瓦又低聲嘟囔着:“你也不是什麽好人。”
等看到尼貝爾以及閉上了眼睛,呼吸平緩下來,他嘆了口氣,把信紙放下,躺了回去。他覺得自己好可憐,明知道尼貝爾不是什麽好人,還是那麽喜歡他。
但是他又對自己那麽好。伯努瓦轉過來,看着尼貝爾的側臉,伸出手輕輕又戳又捏。對自己這麽好的話,勉強相信一下他也不是不可以吧。
他伸手抱住尼貝爾,也睡着了。在夢裏尼貝爾告訴他自己不愛他,然後四周突然着火,尼貝爾護着他,但這次兩人沒能逃出生天,而是一起葬身火海。
被這個夢吓醒後他睜開眼,看着懷裏的尼貝爾。尼貝爾閉着眼睛一動不動,伯努瓦不知為何害怕起來,一把把尼貝爾搖醒。
“怎麽了?”尼貝爾問他,絲毫沒有因為被吵醒生氣。
“你轉過來面對着我睡。”伯努瓦擺弄着尼貝爾的手,讓他環住自己的腰:“這樣抱着我。”
尼貝爾從善如流,轉身抱着他,很快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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