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隐沒的淚

頭腦沒有由來地一陣眩暈，等楓玉再次清醒過來時，他已然身處魔皇宮書房中了。幾位魔神皇之後會有的雞飛狗跳他完全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祖父、曾曾祖父将來會有的悲慘生活，當然，他不會想到，也沒空去想。因為此時，楓秀正在書房，且一臉欣喜地看着他。

楓玉離開了整整五天，這五天中楓秀一直沒有合過眼。幾乎是楓玉剛走他就後悔了，那條路，從建立以來，就只有一個族人走過且活着回來過，而且——那人走那條路的時候也是七八百歲，修為也已有九階。

他——怎麽由着兒子的性子，任他去走？

五天以來楓秀每日心中都是七上八下的，如果兒子真的出了事，他到底該怎麽辦？

那是他所深深虧欠的孩子，是他想要捧在掌中寵着的孩子。楓秀曾經下過決心，只要自己還在一天，就絕不讓這孩子再受半點委屈。可是如今……

楓秀不知道該怎麽辦，之前他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再次如此失态。無法通過手上的卷軸進入龍墓，無法得知自己的孩子現在的情況究竟如何。這還是幾年來楓秀第一次如此心神不寧。

待在書房裏，不知疲倦地批閱着一張張卷宗，翻閱着一本本書籍，不敢讓自己閑下來去想兒子什麽時候才能回來的問題，更不敢讓自己去想兒子在那條路上會受到怎樣的折磨。

沒有讓阿加雷斯和瓦沙克知道，長老會中也因有淩若的約束沒将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所以這五天中，只有楓秀一人在坐卧不安。一直到在書房中，因為他知道，如果要從龍墓回到聖魔大陸，唯一的出口就是這裏。果不其然，他在這裏等到了回來的兒子。

“玉兒。”

因為神經的過度緊繃，書房內只要有一絲風吹草動就會驚動楓秀。一眼就看到兒子的身影，楓秀扔下手中的書卷，幾步來到兒子身邊，細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修長的手指撫上兒子蒼白的小臉，楓秀心中暗道。

‘傷勢已經被先祖治好了嗎？’

要說兒子走那條路一點苦頭都沒吃，他第一個不信。雖然他的确這麽期盼着，但理智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楓玉的臉色太過蒼白，雖然平日裏這孩子的臉色就很白皙，但白皙和蒼白是不同的。楓秀怎麽可能不知道，臉色蒼白是失血過多後會有的最明顯的症狀。

看着楓玉連嘴唇上都沒有了血色，楓秀心中知曉，兒子在那條路上，一定受過很重的傷。而楓玉現在身上沒有傷，一定是因為先祖巴爾有為他治療。

更何況……

楓玉穿的衣服，不是當時去龍墓穿的那一件。

“孩兒見過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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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玉看到父親，原本一直緊繃着的神經也不由得放松了下來，雖然知道有些不合身份，但他還是用撒嬌般的語氣對父親道。

“父皇，您看，孩兒沒事吧。孩兒早就跟您說過，您不用擔心孩兒的。”

輕輕眨了眨眼，少年清秀漂亮的小臉上難得的帶着一抹俏皮淺笑。

“這是最後一次。”

看到兒子撒嬌，楓秀卻冷下了臉，修長有力的白皙手指戳了戳兒子光潔的額頭，看着兒子委屈的目光，心中的酸澀反倒減輕了些許，但表面上仍然板着臉教訓道。

“你給父皇記得了，以後不準嘴那麽快，那種不必要的險不準去冒！明白了麽？”

有事父親替你去扛，用不着你這麽個小鬼去擔這些不必你擔的責任。你，還是個孩子。

“孩兒知道了。”

楓玉心中略有些不滿父親将自己當成小孩子，但最後還是乖巧地應是，父親眼底的擔憂和眉宇之間些許疲倦之色他可是看得很清楚。

“那，父皇，可否讓孩兒前去休息？還有，父皇，您也不要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好歹給自己留點休息的時間嘛！”

“……”

無聲地嘆了口氣，楓秀伸手摸了摸兒子微涼的小臉，對兒子蒼白的臉色很是心疼，但看着兒子那雙略帶狡黠之色的眼眸，又有些無奈。這孩子，總是讓人對他生不起氣來。

将右手搭在兒子單薄的肩膀上，一道柔和的靈力進入少年的身體，随着身體的筋脈繞了一圈後又回到了楓秀體內。沒有明顯的傷，這個結果有些出乎楓秀意料，他一邊琢磨着是不是等會兒去龍墓見見祖父，問問他兒子的情況，一邊收回了手，放柔了聲音道。

“這一趟，吃了不少苦吧。”

“尚可。”

楓玉回答道，見父親明顯不相信的目光，又笑着補了一句。

“放心吧父皇，龍墓之行在孩兒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那，孩兒告退了。”

說罷，他微微低頭，輕聲道。

“去吧。”

楓秀摸摸兒子的頭，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微微颔首，示意兒子可以離開了。楓玉轉身，待打開書房門的時候，藉着轉身的時機，他對父親道。

“父皇，您也休息吧，文案卷軸什麽的可以等等再處理，別累壞了身體。孩兒告退。”

看着兒子離去，楓秀微微勾起唇角，卻并沒有倚兒子所言去休息，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修長的手指輕輕挑動了幾下，從盒中取出了一枚黑色的藥丸。将之送入口中，強忍着丹藥在口中化開的詭異味道，楓秀閉上雙目調息了一會，而後就睜開眼睛。

從随身的空間戒指中取出一卷卷軸，将靈力注入其中，楓秀輕啓薄唇，吐出兩個字“龍墓”。而後他的身形逐漸虛無，最後淡化，消失在了原地。

話說，那邊楓秀去了龍墓，這邊楓玉卻是回到了自己平日居住的偏殿。

沐浴過後，楓玉身披一襲寬松的銀黑色睡袍，纖細白皙的素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理着自己微濕的墨黑長發，精致的眉宇間略帶一份疲倦的神色。“楓玉，委屈嗎？”他在心底問自己，無聲而笑，怎麽可能不委屈

？當他掙紮着踱過炎海，當他被荊棘紮得渾身上下鮮血淋漓，他怎麽可能不委屈？！母親的憎恨、族人的刁難，面對這些他為什麽不能委屈？！還是那句話，再怎麽早熟，他也只有十四歲！

對于別的魔族高層來說，十四歲，只能算是一個幼崽，是被長輩們捧在手中呵護着的寶貝。

而他呢？他楓玉呢？

也許只有父親願意将他當成一個孩子了吧，但即便是父親的關懷，他也不夠就是享受了七年。在七年前，父親的漠視同樣是傷他最深的利器。而且，這也不是父親的錯。他知道的，就像母親、就像這座宮殿、就像這次的龍墓之行。

他看得出父親的疲憊，也看得出父親真的很愛他，所以，怎麽忍心讓父親為了自己再勞心傷神？怎麽忍心讓父親對自己有一星半點的失望？不忍，所以，他不能纏着父親，向他撒嬌，不能纏着父親，向他哭訴自己的委屈與不滿。

斜卧在寬大舒适的四柱床上，身上蓋着棉軟的錦被。靈力透出，将一頭長發瞬間蒸幹，楓玉默默地将自己縮進被子中，巴爾雖然用自己的靈力助他的傷口完全愈合，但是他流失的鮮血卻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補回來的。過度的失血其實早已令他疲憊非常，能夠強撐着與父親說完話并且沐浴，其實已經證明他有着常人所沒有的毅力了。

習慣性地抱住被角，将臉埋進被裏，楓玉無聲地啜泣起來，靈力時刻循環在周身，淚水一沾在被上就被靈力蒸幹。沒有聲音、沒有痕跡，他楓玉的脆弱，又豈容他人知道？哭一會吧，只有一會。楓玉在心底輕輕對自己說道，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會好的。

再度調轉視角，讓我們來看看楓秀陛下現在在幹什麽。

龍墓：

坐落在山間的一座雅致涼亭中，兩個俊美的男子相對而坐。左邊的人身着黑色長袍，一頭烏發以銀環收束，冰藍色的眸子冷若冰霜。伸出手，端起杯子，冰色的肌膚與白瓷相映相襯，極為好看。

“你真該慶幸，你父皇前幾天心血來潮将那條道換成了荊棘道。”

淡色的唇微微啓開，美好的聲線卻如他的人一般冰冷。微揚起森黑的睫毛，冰藍色的眼瞳仿佛直直望進對面之人的心裏。

“否則，那孩子恐怕就真的葬在這龍墓裏了。”

垂着頭，楓秀攏在袖中的手掌微微顫抖，長發擋住了他臉上的神情，卻擋不住那順着臉頰滴落的晶瑩水珠。

“把眼淚收回去！”

眉頭狠狠一蹙，楓冰将手中的白瓷茶盞重重頓在面前的寒玉石桌上。

“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還是這麽副樣子！你看看你現在這幅德行，連你十四歲的兒子都不如！”

“可是，祖父，作為我族的皇，我卻害得我族血脈之力幾近枯竭，作為玉兒的父親，我卻無法保護他，只能任他來走這條路。”

楓秀擡起頭，豔藍色的眼瞳仿佛被一層水霧籠罩。

“我……”

頓了頓，他苦澀地勾起唇角。

“我在位的這六百多年期間，魔族一直處于固守不進的狀态，還有大長老，雖然我恨他處處限制我、這次甚至逼我将玉兒送入了龍墓，但是我卻也不得不承認，魔族可以少了我，但卻不能少了他。”

“淩若，他就是你一直不願見你父皇的原因吧。”

楓冰掃了孫子一眼。

“其實你不必太自責，血脈之力的枯竭是早晚的事，畢竟那種高貴純淨的血脈實在是太少見太珍貴了，我們根本沒有辦法永遠将之傳承下去。我們都知道，誰都不會怪你。再說了，我們也不是沒有挽回的辦法，你何必去鑽這個牛角尖？”

說到這，看着孫子眸中的一層薄霧，微嘆了一聲，擡起右手，扣起食中二指輕輕一彈，楓秀臉頰上的淚水便已消失不見。放柔了聲音，這位一向冷心冷清的魔神皇難得的溫柔了一回。

“我知道，其實你這次主要還是心疼你的寶貝兒子吧。”

閉了眼，再睜開時楓秀的眸中已經沒有了剛剛的淚光，

“是我欠了他的……”

“你将那孩子關在偏殿裏還不是為了保護他。”

呷了一口茶，楓冰垂下眼簾。

“要說對不起，恐怕我們歷代以來的所有魔神皇都對不起他，當年強逼着你娶了星魔族與我逆天魔龍族的那個混血丫頭，讓她懷上玉兒，就只是為了玉兒這一身血脈。現在看來，當年的算計已是成功了一半，他收服了龍皇令，倒是意外之喜。”

“龍皇令的事，我也是驚訝，我可是完全沒有想到。當時只是看小玉兒喜歡那東西，而且我又覺得那東西完全就是個雞肋，才将它拿給玉兒玩的，真沒想到他竟然能收服了那東西。”

楓秀嘆了一聲。

“祖父，我本覺自己今生今世從不欠人，沒想到到頭來虧欠得最多的反而是自己唯一的孩子。真是造化弄人。”

“……”

玩弄着手中的茶盞，楓冰半晌無言，再加上楓秀也不說話，一時之間，亭中的氣氛僵硬了起來。最終卻是楓冰先開口打破了寧靜，

“罷了，曾祖給予了那孩子信物，使他能夠自有往來于聖魔大陸與此地，以後你關照一下那孩子，讓他多來龍墓走走，我們盡量多教導他一些東西，努力補償他吧。”

“是。”

楓秀嘴上應是，心下卻是微微一嘆，補償麽？人心，就如一面鏡子，碎了就是碎了，就算能夠粘合起來，裂痕也永遠存在。不過，除了這又能怎樣呢？給那孩子造成的傷害，永遠都消除不掉了。

“好了，你回去吧。”

楓冰放下茶盞。

“等那孩子緩過來之後帶他去密室修煉吧，這樣對他的修行有些好處。希望他能夠早日達到九階，如果他能夠完全激活龍皇令，那麽厄裏斯也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竟敢來要挾我逆天魔龍族，真是不知死活！以為自己是星魔族的公主就能夠無視掉自己來自逆天魔龍族的血脈了嗎？癡人說夢！”

“孫兒明白。”

楓秀點點頭。

“那，孫兒告退。”

“嗯。”

應了一聲，看着楓秀的身形緩緩淡化消失，楓冰緩緩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你在自責。”

淡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楓冰微怔一下，旋即轉過身來，果見一道意料之中的身影映入眼簾。來人黑色的紗質長袍層層疊疊，外罩一件墨裳，有着黑珍珠一般色澤的及膝長發頗為随意地披散着。垂手而立，來人清隽的臉龐上沒有笑意，卻給人一種溫和的感覺，柔和的天藍色眼眸中帶着一種能夠安慰人心的魔力，這人，不是第二代魔神皇楓景又是誰呢？

“祖父大人。”

楓冰站起身，淡聲道。

“我沒有在自責。”

“不，你在自責，你覺得，如果不是你提出了那個構想，那個孩子也不會有如此痛苦的經歷。”

楓景淡淡地啓唇，一語道出了楓冰的心事。

“那麽，我還不該自責麽？”

沉默了一會，楓冰無言苦笑。

“如果這麽說的話，怕是我們所有的人都該自責了不是麽？畢竟你的構想是我來充實完成的，最後是父皇敲定實行的，就連洛兒和輕兒都在出了一份力。”

楓景以他特有的輕緩語調慢聲道。

“所以，不是你，是我們所有人，都欠下了那個孩子的。但是，我不後悔，為了我族的延續，哪怕是令我這一縷殘魂魂飛魄散我都不後悔。你，後悔麽？”

楓冰聞言，苦澀地輕笑了起來，慢慢垂頭，一道幾不可聞的低喃聲傳入兩人耳中。

“自是……不悔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