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縫隙組織的終極目标

素冬并不知道亂毛的男人是誰。亂毛不說, 她也不問。

但她知道，亂毛還愛着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也還愛着亂毛。自從亂毛哭過之後, 她再也沒有說過痛恨男人的話。素冬想, 這仇恨一定會慢慢消解，庸衆的情感, 除了仇恨之外, 還有一種更高貴的品德，叫寬恕。

她甚至暗示亂毛，如果她們有幸出去，亂毛可以去找她男人。但亂毛未置可否。

素冬不知道，亂毛的男人就在這瘋人院，就在他們身邊。

但有一點素冬說對了，對于他們這樣的遭遇來說，被關進瘋人院的那個固然從此失去自由, 變成透明盒子裏的蝼蟻, 另一個也要畢生遭受良心的折磨。

悲劇之下，沒有哪一方是勝利者。

而這個悲劇的根源，是波依帝國對于精英的利用和控制。

…

素冬是在越獄者的指引下，慢慢開始領悟到這些。

最初她只是單純地跟越獄者學習, 越獄者會指點她一些教科書上完全沒有的技能，但逐漸接觸多了, 話題也開始寬泛。

越獄者大部分時間都溫和而禮貌，完全不像被關押了二十多年的瘋人。但在提到波依帝國的某些政策時, 他會表現出明顯的不屑。

素冬覺得他在進瘋人院之前，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了不起的人物一般有兩種結局，寫上教科書, 或從教科書裏被抹掉。

越獄者就是後者。

距離上次莫離來瘋人院，已經過去了十天，素冬的身形果然漸漸有了些變化。這天深夜，她又來到地下涵洞時，越獄者終于發現了異常。

“你是懷孕了？”越獄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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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就進來的那一天發現的。”素冬道。

越獄者有片刻的沉默，而後道：“你應該告訴我。有些訓練不适合孕者。”

素冬卻不以為然：“懷孕并沒有影響我的戰鬥力，我甚至覺得自己各方面機能更強大了。”

黑暗中，她望見越獄者眼波在流動。

素冬心中一動。這是她第一次望見越獄者的眼睛，她的夜視，終于又精進了一大步！

越獄者道：“我并不擔心你的戰鬥力，我是擔心你的孩子。”

“你是說……胚胎嗎？”素冬問。

越獄者顯然在“胚胎”和“孩子”之間感覺到了差別。他緩聲道：“你不僅是一個戰士，還是一名母親。“

是的，素冬還不太明白母親的涵義。

精英的概念裏，母親的意義僅僅在于她是一個“培養皿”，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世俗聯系。他們對“母親”的印象極為籠統，從來都沒有一個具體的形象、從來都沒有一張具體的臉。

因為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

所以素冬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體內孕育着一個孩子。雖然那些庸衆的書上，将母愛描述得十分偉大，她卻并不能感同身受。唯一讓她有模糊概念的，只有小貞和小貞媽媽。

以後我和我的胚胎，也會像小貞媽媽和小貞一樣生活在一起嗎？

素冬不由輕輕地撫向自己的小`腹，琢磨着越獄者的話。

我不僅是一名戰士，還是一名母親。戰士對帝國負責，母親對孩子負責，所以我對孩子有責任。

剎那間，素冬猛然醒悟。

精英的孩子不叫孩子，是獻給帝國的未來精英；但庸衆的孩子，卻是真的孩子，他屬于父母，屬于家庭，也會屬于社會和未來。

所以腹中的孩子，是“我的”！

素冬擡起頭，堅定地望着越獄者的眼睛：“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不僅會對自己的戰鬥力負責，也會對我的孩子負責。我不會讓我的孩子生在這裏，成為又一名研究對象。”

“好……好……”越獄者啞着嗓子連呼兩聲，已是動容，“沒有一個人應該在這裏，包括你的孩子。”

“你哭了。你是因為孩子哭了嗎？”素冬問。

“我為所有被剝奪了未來的孩子們流淚。”越獄者低聲道。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猛地擡頭：“你看得見我？”

“嗯。”素冬點頭，“我終于能看見你。我不僅看見你流淚，還看見你衣服上有一片水漬。你剛剛又去探索了吧。”

“哈哈。”越獄者帶着淚，笑了。

這意味着素冬的夜視終于練成了，只要她再适應幾次，她就可以和自己一樣，在黑暗中穿行恍若白晝。

“黑眼睛，跟你的男人出去吧。”越獄者道，“我贊同他的方案，并且認為，你已經完全具備了在庸衆中生存的能力。”

他的傷感果然是短暫的。了不起的人，擁有強烈的情感，卻又不會沉迷于情感。越獄者已經迅速地回到了正題。

素冬也立即調整情緒，道：“我是縫隙組織的一員，我一個人出去遠遠不夠。這裏關押的每一個瘋人，都應該回到庸衆中去。不，這個帝國或許根本不需要精英，正如你所說，我們攻打所謂的低等星球已經越來越艱難。庸衆的創造力遠超精英的想象，如果讓我們都回到庸衆中去，一樣可以為帝國的發展做貢獻！”

“黑眼睛……”越獄者緩緩地喊她，聲音裏充滿了慈悲與愛憐，“你是好孩子，真的。即便成為庸衆，你也會是最出衆的那一類庸衆。你有沒有想過，當局為什麽不讓我們回到庸衆中去？”

素冬一怔，她的确沒有細想過。

“是因為需要我們當研究對象？”她問。

越獄者搖搖頭：“這只是借口。他們固然需要從我們身上獲取數據，以培養更優質的精英，但這不是根本原因。”

“根本原因是什麽？”素冬好奇地追問。

越獄者輕嘆一聲，聲音變得幽遠而寂寥：“他們在精英和庸衆之間，制造了難以破解的壁壘，讓彼此無法共融，無法知曉對方為何存在，又怎樣存在。他們不能讓我們回到庸衆中，因為那會暴露他們的醜行。”

“他們……是誰？”素冬問。

“長空院，歷任長空院的長空。當局者，都是這場騙局的參與者。”

素冬猛地一激靈，覺得那些萦繞着自己的難解之謎，似乎都有了輪廓：“請告訴我，這是什麽騙局！”

“一個關于精英和庸衆的騙局。精英除了沒有情感和情緒之外，并沒有任何高級之處，相反，精英因為缺乏權衡、沒有恐懼，變成只有執行力，而無任何創新力的人類。我們的過去一點都不高級，反而是覺醒的我們，才變成了真正的、擁有高級情感的人類。他們不敢讓庸衆知道這一點，所以每一個覺醒的精英，都只能被關押起來，利用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為帝國奉獻到最後一刻。”

越獄者語氣低沉，但每一個字似乎都紮在素冬的心上。

素冬狠狠地倒吸一口涼氣，突然察覺到了更為可怕之處。她低呼道：“為什麽整個龐珀星系，只有波依星球擁有精英人類？難道精英人類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陰謀？”

“陰謀談不上。但精英的确是人為制造出來的人類。”越獄者深深凝望着她，“很多年前，當局抱着一個美好的初衷，選定一批資質上佳的人群進行基因編輯，制造出不被情緒影響、身體機能超強的超級人類，也就是現在的精英。但事實證明，這個行為是錯誤的，是違反人倫的……”

“也是違反自然的！”素冬朗聲道，“我從來不知道精英人類竟然是人為制造的。怪不得不能把我們放歸庸衆，因為我們的教科書和庸衆的都不一樣，我們從小就被教育，精英天生高貴，精英天生榮耀，呸！人為編輯出來的高貴和榮耀嗎？”

越獄者臉上掠過一絲驚喜。素冬的悟性顯然超越了他的想象。

“或者……解釋一下，何謂違反自然？”越獄者目光炯炯。

“物競天擇，适者生存。人類發展進化，是自然選擇的結果。科技進步的目标從來都應該是與自然和諧共存，而非對抗自然。人為創造出來的精英人類，不是自然進化的選擇，從這個壞主意誕生的那一天起，精英就一點都不高貴，只有可悲。”

越獄者震驚地望着素冬，他難以置信，這番話竟然從素冬的嘴裏說出來。

剎那間，越獄者感覺到，那個能實現“縫隙組織”終極目标的人選，或許真的出現了。

“物競天擇……你是從哪裏知道這個的？”越獄者按捺着心中的激動，沉聲問。

“一本叫《達爾文》的書。”

她看過了。她居然看過了。看來在她來到瘋人院之前，就已經有人提前下手了。越獄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外面的人，終于開始行動了。

“還記得你問過縫隙組織的終極目标嗎？”越獄者問。

“你說，要讓我自己發現。”

“我想你已經發現了。”

“是嗎？”素冬驚訝，但随即，她就明白了，“終極目标難道是消滅精英人類？不不，那樣就和當局一樣殘忍了。我懂了，是要推翻長空院的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