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擱淺

要我說,人一旦離開家門踏上旅途,就很難預料半路上會發生什麽。

1925年,約翰·多伊搭上了一條名為西風號的船。

***

烏雲密布,暴雨狂風。

海面像是被頑童任意折疊的紙張,時不時就來個九十度的起伏。

天空與大海已經失去了界限,變得混淆不清,數米高的海浪與暴雨充斥着人們肉眼所見的每一寸區域。

“左滿舵!”

船長竭盡全力地嘶喊。

然而他發出的聲音,卻無法傳遞到甲板上其他人的耳中。

閃電劈開了天幕,這艘船的主桅杆折斷,一半焦黑,另外一半随之燃起了大火,又被暴雨迅速熄滅。

光亮消失,船舷上那幾個“西風號”的字母再次被海浪吞噬。

“上帝啊!”一個水手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失去了主桅杆,他們可能無法沖出下一波巨浪。

“這是海神在發怒,是海神!”

另外一個明顯信仰不同的老水手死死地抓緊帆繩,滿臉恐懼,“這個季節的冰海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風暴……海神……”

甲板被倒下的桅杆砸出了一個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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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艙裏,一個乘客模樣的男人身手敏捷地鑽進了床底,這才沒有被“來自頭頂”的碎裂木屑紮一身。

然而這個選擇讓他在下一秒付出了代價——整艘船被巨浪高高抛起,又重重地落下——男人的腦袋狠狠撞上了床板,暈了過去。

他的手擱在行李箱旁邊,箱子上刻着主人的名字。

“約翰·多伊”。

這時,船身猛然一震。

巨浪無情地把它吞噬了。

三秒鐘後,西風號搖搖晃晃,又千難萬險地破浪而出。

雨水、海水順着被桅杆砸破的大洞嘩啦啦地流進船艙,積水把昏迷的約翰嗆醒,他艱難地掙紮了兩下,爬出床底。

等等,船只的颠簸好像消失了。

糟糕!船沉了?

約翰顧不上昏沉的腦袋,急忙踩到床板上,奮力扒拉着天花板上的大洞往外爬。

他的手臂力量很強,腳蹬艙壁,迅速爬上了甲板。

“咳咳。”

約翰竭力睜開眼睛,踉跄着站穩了,他驚喜地發現周圍并不是漫無邊際的海水,他沒有感覺到海水的浮力與沉船産生的旋渦拉扯。

雨還在下。

雨滴很大,砸得皮膚生疼。

風在轉小,海浪逐漸變得溫順平靜。

渾身濕透的水手、大副、船長呆立在甲板上,迷茫又驚懼地望着天空。

很自然地,約翰也跟着擡頭望去——

烏雲消失得無影無蹤,天邊懸挂着一彎明亮的月牙。

新月。

在暴風雨裏能看見月亮?除非不是下雨,是一根大水管從他們頭頂往下排水?

世界好像分為了兩半,一邊夜空晴朗,一邊暴雨傾盆。

月光穿透了無形的分界線,輕輕揮灑着紗霧一般的光輝,所有人的面孔都呈現出一種詭異、蒼白的顏色。

“……星星。”

不知道哪個水手壓抑着恐懼,低聲念叨。

這些星辰更加詭異,因為它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移動着,而它們的形狀跟任何一個季節的星圖都不吻合。

“肯定偏離航線了,我們究竟在什麽地方?”

“不,船在漏水!”

随着一聲驚慌的喊叫,衆人回過神,急忙修補殘破的船舷。

一通忙亂,破洞不僅沒有堵上,周圍的船板好像也出了問題,一股股細小的水流不斷湧入船體。

“船要沉了!”

甲板上亂成一團,約翰跑了兩步,突然觸電一般地望向西風號後方的海域。

在暴雨構成的簾幕水霧裏,一艘通體漆黑隐隐泛着暗紅的三桅帆船,無聲地向着這邊行駛。

風帆破爛,船體上有幾個大窟窿。

這破損程度比西風號還要嚴重,然而它行駛在海面上,就像雨燕掠過水面,輕巧靈活,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

黑帆船越來越近。

霧氣突然變濃,瓢潑大雨好像在一瞬間蒸發成了水霧,像蠶繭一樣把人粘稠地裹在裏面。

現在沒有風、也沒有雨,只剩下海浪嘩啦啦拍打船舷的聲音。

……不對,水手呢?

濃霧遮蔽了視線,約翰急走幾步,結果甲板上空蕩蕩的,他既看不到人,也聽不到剛才還存在的驚慌喊叫聲。

就像西風號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霧氣裏慢慢浮現了一個龐大的陰影輪廓。

然後,黑帆船脫離了霧氣的籠罩,露出真容。

它很老舊,就像在海上漂流了幾十年,船舷下方生滿了貝類與藻類,挂起的船錨鏽跡斑斑,上面纏繞着黑色的不明海藻。

“咚。”

黑帆船與西風號船舷撞了一下。

聲音不大,只是沉悶。

……但是,有東西被驚醒了。

這艘怪異的黑帆船開始“呼吸”。

船體在起伏、鼓動,甚至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整艘船緩慢地扭曲變形,然後崩解。

腐朽的木板被頂飛,一條條奇特的黑色繩索從船體窟窿裏游了出來,像是有生命一般在黑帆船上攀爬。

繩索蠕動着,像蛇一樣。

它們停頓時,類似某種歪歪扭扭的古老文字。

約翰僵立着。

他沒法眨眼,沒法偏開頭。

他的腦海裏同步出現了一些扭曲變形的線條,濃霧突然暴漲,遮住了他的視野,他跌跌撞撞地沖向甲板另外一邊,中途摔了一跤。

在徹底失去神智之前,約翰似乎聽到自己發出了驚恐的叫聲。

……

……

約翰被一陣劇烈的頭痛喚醒。

他的肺部火燒火燎,喉嚨像是灌滿了沙粒,鼻尖萦繞着海水的腥味,他感到有人在用力捶打他的胸腹。

然後他就像是一個漏水的罐子,嘩啦啦地倒出來很多海水。

“蛇,黑色的蛇……”

約翰意識不清地念叨着。

他旁邊的人奇怪地問:“他在說什麽?”

“沒聽懂,好像是英語?遇難的是一艘英國船。”

“快來人,那邊海浪又沖上來一個,還活着!”

約翰努力睜開眼睛,他看到了腳邊浸泡在海水裏的一塊大船板,他剛才好像還死死地抱住了這玩意。

船板正是寫有“西風號”字跡的那部分。

這處海岸遍布着高低不平的礁石,太陽懸挂在天空,像是一個破屋子裏的劣質燈泡,在約翰的視野裏不停地搖晃,一閃一滅。

晃着晃着,他就失去了意識,沉入黑暗。

***

約翰再次蘇醒的時候,眼前還是那個一晃一晃的劣質燈泡。

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分鐘,才确定這真的是個燈泡。

這是一間寬敞卻有些低矮的,很像儲藏室的屋子,天花板上面可能是樓梯或者街道,随着人們走路的動靜,燈泡就會跟着搖晃。

“醒了?”

一個粗壯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滿臉灰褐色的絡腮胡,光禿禿的腦門,手裏還提着一個木桶,裏面有條魚在撲騰。

“醫生說你今天就會醒,很好,起來吧!你躺了一天一夜,應該很餓了。”

絡腮胡男人穿着一雙長筒膠鞋,他看着房間裏面的約翰時需要彎腰,才能露出面孔,當他直起腰,門框只能到他的胸口。

這裏當然不是巨人的家,只是房頂低矮。

約翰印象裏的醫院,應該有十字架、穿着修女服的護士、灰黑的牆壁、痛苦呻吟的隔壁床病人,而不是成堆的蘿蔔、卷心菜,以及鹹魚幹。

“……這是衣服,你原本的衣服像是魚肚子裏剖出來的海藻,皺巴巴的,腥臭難聞,不能穿了。”

絡腮胡男人的英語口音很重,約翰聽得非常吃力,他只能磕磕巴巴地用當地的語言說:“謝謝,我搭乘的船沉了,是嗎?”

“對,我們從海邊把你撈上來,就像撈擱淺的大魚那樣……謝天謝地!你會說我們的話!”

絡腮胡男人松了口氣。

“外面的櫃臺上有蔬菜湯與烤面包。”

絡腮胡男人丢下這句話,提着水桶咣當咣當地離開了。

約翰費勁地穿上衣服,低着腦袋摸到門口一看,才明白“櫃臺”是什麽意思。

這是一家酒館。

走過堆着高大的圓木酒桶的通道,外面是櫃臺。

一個裝滿水的銅壺懸挂在火爐上方的鐵烤架上,旁邊是一鍋熱氣騰騰的蔬菜湯,架子上還有幾條烤好的面包。

約翰低頭看着一摞洗幹淨的木碗木盤、大湯勺、以及一把切面包的刀,覺得那位酒館老板是要他自己動手。

“你好。”

忽然冒出的聲音,讓約翰差點切到自己的手。

他扭過頭,發現爐火照不到的暗處竟然還坐着一個人,如果不是對方主動招呼,他可能都沒有發現那裏有人。

那人推開面前的錫酒杯,他的手指修長、靈巧。

一看就不是做體力活的人。

“我是詹森醫生,很高興看到你精神不錯的樣子。”

那人站起來,往前走了一步,來到爐火籠罩的範圍,他的面容也從暗影裏出現。

黑色的長外套,裁剪合體的短馬甲,加上蒼白英俊的容貌,別說出現在這家老舊的酒館裏,就算在倫敦的咖啡館裏也不會有人責怪這位紳士穿着不得體。

詹森醫生右手拿着一塊金質懷表,拴着的細長鏈子沒入襯衣的口袋。

“你比我預計的蘇醒時間早了半小時,我準備吃完晚餐再來看你的情況。”這位醫生很年輕,可能只有二十來歲,黑色微卷的頭發梳理得很整齊,他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戴着一個單片眼鏡,臉上在笑,眼底卻沒有一絲情緒。

這不是約翰喜歡打交道的人群。

不過在這種時候,任何一個遵循社交禮儀、願意交談的人都比冰島人強。

否則感謝都不知道要怎麽感謝,打聽情況更是無從談起。

約翰現在身上一個便士都沒有,他強忍着饑餓,主動伸出了手:“你好,詹森醫生,你可以稱呼我為約翰。你是英國人?”

“是的,我在這個鎮子開了一家診所。”

詹森醫生沒有跟約翰握手,他很自然地轉過身,切了兩片面包,然後把盤子遞到約翰的手裏。

“你應該補充體力。”

約翰只能接過盤子,再給自己盛了一碗蔬菜湯。

“很抱歉,我的診所太小了……昨天我們在海裏撈上來七個人,你是唯一沒有明顯外傷,也沒有高燒不退的人,所以我請酒館的老傑克幫忙照顧你。”

詹森醫生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解釋了一句約翰為什麽會躺在儲物間,然後就看着約翰吃東西,沉默了數分鐘之後他突然毫無預兆地問:“你們在海上遇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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