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好
約翰抓着面包,咀嚼的速度放緩了,他低頭喝蔬菜湯,一副餓壞了的樣子。
等到放下碗的時候,約翰的臉上只有憤怒與後怕的表情。
“是該死的風暴,突如其來!我沒見過這麽猛烈的風暴……船脆得像是店裏賣的聖誕節餅幹,輕而易舉地被掀翻在了海裏,斷成了好幾截。我真不應該貪圖便宜快捷,搭乘西風號這種改造過的漁船。”
“西風號?”
“對,那艘船的名字。”約翰的手指微動,驚訝地望向詹森醫生,“你們沒有通知巡警嗎?我是說,這座城鎮裏的警察或者港口守衛人員?”
一艘船遭遇風暴沉沒,不是一件小事。
正常的流程,應該像約翰提到的那樣,巡警會接到消息趕到這裏詢問具體情況,然後登報通知,漁業與港口管理委員會進行确認并告知船主,向遇難的水手與乘客的家屬表示哀悼。
詹森醫生取下單片眼鏡,放進随身攜帶的玳瑁盒子,他的藍眼睛在昏黃燈光的照射下,顯出一種奇異的陰冷感。
然後他笑了笑,那種令人不适的感覺瞬間消失,快得讓人懷疑是錯覺,眼前分明只有一位擔憂病人身體狀況的醫生。
“就是你說的那場風暴,現在城鎮對外的道路與橋梁沖毀了,也許鎮上的警官發了電報,具體情況我不清楚,整個白天我都在診所裏……從海裏救起來的人情況很糟,他們高燒、呓語、意識渙散,嘴裏反複念叨着新月。”
詹森醫生一邊說,一邊觀察約翰。
約翰恰好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新月?這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詹森醫生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嘆口氣說,“其實你被救上來的時候也在呓語,只是你說的內容跟他們不一樣。”
“是嗎?”
約翰高高地挑起了一邊的眉毛,顯得十分震驚。
詹森醫生看着他,緩緩點頭:“你提到了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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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館的門忽然被一陣大風吹開,咣當一聲砸在了牆上。
燈泡搖搖晃晃,爐火像是被冷風汲取了生命,逐漸變小。
寒意随着小腿往上蔓延,約翰感到自己的頭又開始痛起來了。
事實上從他蘇醒開始,腦袋就一直不舒服,看東西有點重影,這是腦震蕩的常見症狀。
可是現在重影……變成了幻影?
溫暖舒适的老酒館被無形的黑暗侵入,在他們身前形成了一個個暗色的旋渦,原本旺盛燃燒的壁爐就是被旋渦卷進去,火光才越來越暗。
約翰死死地捏着手裏的面包,肩背緊繃。
他拼命克制住想要一躍而起,躲開這些詭異旋渦的沖動——冷風怎麽可能造成這種效果?這應該都是幻覺!
他怎麽會産生幻覺?
約翰眼前又浮現出了那輪明亮的新月,還有那艘在濃霧裏緩緩靠近,又突然崩解的幽靈船……
頭痛陡然加劇,像是要裂開了。
就在約翰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暗影旋渦忽然像潮水一樣迅速退去。
絡腮胡老板大步從廚房裏走出,單手扛起門板,“砰”地一聲把大門重新合攏在了原來的位置上。
屋內重新變得明亮起來。
酒館老板給爐火添了幾根木柴。
約翰放松了繃緊的手臂,他捂着腦門說:“抱歉,我的頭有點痛。”
眼前還是有些重影,看盤子裏的面包渣在跳恰恰舞就知道了,正常的面包渣會蹦來蹦去嗎?
“吃完了,就去休息吧。”酒館老板走過來,直接收了盤子與湯碗。
“抱歉,醫生……”
約翰下意識地擡頭,準備向坐在自己右邊的詹森醫生道別,然後呆住了。
身邊空無一人。
酒館裏也空蕩蕩的。
詹森醫生雖然年輕,但是看起來不像身手矯健的人。這家酒館的地板很舊,一踩就嘎吱作響,除非打開窗戶翻出去,否則絕不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不合邏輯!
約翰的視線快速掠過地板與窗戶。
他猛然站起來,走到詹森醫生之前坐着喝酒的那張桌子旁邊。
桌上确實有一個空錫杯,裏面還有一些殘餘的液體。
低頭仔細聞,是黑麥啤酒,跟儲藏室外面堆着的酒桶氣味一致。
“不,你不能喝酒。”
酒館老板誤會了約翰拿着空酒杯走來的意思,他很強勢地搖晃手掌,示意約翰想都別想。
——水手上岸後都喜歡酗酒,死裏逃生就更要喝一杯慶祝了。
約翰沒有解釋自己是乘客不是水手,他把酒杯放在木制吧臺上,試探着喊:“老傑克?”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酒館老板很奇怪。
這是約翰之前從詹森醫生那裏聽到的名字,他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這位長着滿臉絡腮胡的酒館老板就皺眉說:“阿貝爾醫生囑咐過,你得留在這裏,別亂跑。”
約翰猛然扭過頭:
“阿貝爾?你們鎮上有幾個醫生?”
“只有一個,怎麽了?”
酒館老板不高興地反問。
約翰重重地坐回木質櫃臺前的凳子上,把臉埋入掌心。
直到這時,他才聽到酒館外面嘩啦啦的雨聲。
約翰沉默地站起來,走進了儲藏室。
“奇怪的英國人。”酒館老板咕哝了一聲,低頭清洗酒杯。
***
約翰仰面躺在床上。
現在,他是一個遭遇了海難的異國人。
身無分文,沒有證件,随身行李全部丢了,包括木倉。
約翰當然記得在海上看見的新月與濃霧裏的幽靈船,但是他不會說出來。至少不會這麽簡單的,對一個陌生人說出他看見了什麽。
原因很簡單,如果被醫生認定有精神方面的問題,堅持自己看到了不存在的東西,就會被強制送進療養院。
這種療養院在歐洲很常見,又稱瘋人院。
被送進去的人,特別是窮人,極有可能成為“醫學研究”犧牲品。
長久以來,歐洲醫學界一直在研究精神方面的疾病,想要獲得重大突破,他們相信病人的腦袋裏産生了一些糟糕的東西,只要切除大腦裏某些部位就能讓發狂的病人變得安靜下來。
盡管報紙上對這些手術大加贊揚,但約翰見過這種病人。
他們流着口水,眼神呆滞,甚至失去了分辨能力,只能躺在床上。
他們确實“安靜”了,但也失去了作為人的資格。
所以,約翰隐瞞他在海上看見的東西,只是一種謹慎的習慣,畢竟誰都不會相信在暴風雨看月亮,幽靈船裏冒出的怪蛇這種荒誕言論。
可是現在,更奇怪的事發生了。
那個神秘到詭異的詹森醫生,消失在冷風與暗影之中。
“……不是幻覺。”
約翰自言自語。
幻覺沒有那麽逼真。
***
第二天中午,雨停了。
酒館老板敲着儲藏室的門,把約翰叫醒。
“亞爾松警官在等你。”
說完還順手從儲藏室裏拿了兩顆卷心菜出去。
仿佛他只是拿菜,順帶過來喊約翰起床。
約翰揉着額頭,一晚上過去,他看東西有重影的毛病好了許多。
如果不是這間充斥着蔬菜蘿蔔味兒的儲藏間,以及這張簡單粗陋的床鋪,甚至會讓人感覺海難與暴風雨只是一場噩夢。
約翰踩着嘎吱作響的地板,走到儲藏間外面,酒館裏的一切物品位置像是速寫一般迅速出現在他腦海裏。
這張屬于白天的酒館速寫畫更清晰。
之前那張夜晚的速寫圖沒有被取代,因為上面有一個人——黑發藍眼,戴着單片眼鏡,身體四周全是暗影旋渦,像惡魔又像是鬼魅的詹森醫生。
約翰閉上眼,把這段記憶速寫揮到旁邊,然後擺出了一副謙卑又隐隐驚慌的模樣,望向坐在酒館木質櫃臺旁邊的男人。
男人腰間挂着皮套,他揣着兩把木倉,臉上長着兩撇滑稽的灰色胡子,身體微胖,警察的制服緊緊地繃在他的肚皮上。
“你好,警官,我是……”
亞爾松警官很不耐煩地打斷了約翰:“聽着,我知道你們這些水手上岸之後都有點壞毛病。酗酒、賭博、盜竊,或者找女人,我希望你老老實實的,直到離開這座城鎮!”
“警官,我不是水手。我只是搭乘了西風號,來冰島拜訪一位親戚,途中遇到了暴風雨。”
亞爾松警官盯着約翰,像是在審視他是否說謊。
約翰裝作沒有發現,繼續說:“我希望能盡快聯系上我的家人,我丢失了行李,還要聯系銀行重新開一張彙票,才能繼續我的旅行。”
警官用硬邦邦的語氣說:“通往外面的橋梁與道路被洪水沖垮了。如果你要發電報只能去郵局,但是那邊的街區都泡在一人高的積水裏,沒有人上班,你必須再等兩天。”
“這裏沒有電話嗎?”約翰急忙問。
“沒有,我們只是一個小鎮。”這時酒館老板把一碗煮豆子放在櫃臺上,看着約翰說,“暴雨給我們造成了很大的麻煩,亞爾松警官兩天沒合眼了。”
亞爾松警官接過餐勺舀豆子,很不耐煩地說:“外鄉人,我希望你不要給我增加更多的麻煩……”
他的話還沒說完,酒館的木門“咣”地一聲倒下了。
約翰瞳孔收縮。
這相似的景象,讓他想到了昨晚發生的事。
但是從門外跑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漁民。
漁民滿臉驚慌,五官微微扭曲,他的聲音高亢而尖銳,隔着兩條街都能聽見他的叫嚷——
“不好了,那塊礁石!怪礁從海底升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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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額葉切除術被發明,但是在那之前,已經有類似的手術在實行了。(不建議搜索這條知識,看了會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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