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奇怪的銀行家

1930年,法國加來。

從海上而來的風暴猛烈地吹襲着這座城市。

那些留在海灘上來不及收拾的遮陽傘加入了風暴的游行隊伍,與它一同起舞的還有棕榈樹的巨大葉片、街邊商店的頂棚。

“咣。”

頂棚狠狠砸在一家豪華酒店的三樓露臺上,同時也砸破了靠近露臺的某個房間牆壁。

狂暴的風一瞬間就把整個房間的物品掃得七零八落,連四柱床的幔帳都被卷飛了。

然後是迎面撲來的大雨,仿佛皇家花園裏的噴水槍,保證從頭濕到尾,沒有一處幸免。

詹森一臉都是水,他躺在濕漉漉的床上嘆了口氣。

爬起來把大衣櫃推到牆壁缺口處,這才阻止了風雨進一步摧毀房內物品。

“咚咚咚。”

門外傳來了激烈的敲擊聲,然後是驚慌地詢問:“先生?先生!”

然後大門就被撞開了,這家酒店的經理馬克帶着兩個服務生慌亂地沖進來。

酒店經理看到房間裏的慘狀時猛地抽了一口冷氣,等看到詹森完完整整不像是受傷的樣子,這才慶幸又恐懼地說:“上帝啊,我的記憶肯定是被小妖精啃掉了一塊,我竟然忘記了三樓還有一位客人。如果不是翻閱了前臺的入住登記本,我就要犯下大錯啦!詹森先生,您沒事吧?”

酒店經理說話的時候,兩個服務生滿臉茫然,完全搞不清狀況。

直到酒店經理提起詹森的名字,他們才恍惚了一下,像是忽然看到了詹森。

沒錯,這應該是兩天前入住的一位英國紳士,好像是商人,又像是旅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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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哪一種,都太常見了,所以沒有任何特殊的印象。

昨天上午刮起的大風滞留了很多旅客,到了下午,又有很多客人匆忙入住,服務生們忙得頭都暈了,連一些客人的姓氏都沒記住。如果客房裏的人沒有按鈴召喚,他們甚至想不起來去送餐點。

“您的睡眠真是太好了。”酒店經理馬克試探着問,“您沒有聽見外面的風聲?像傳說中的海上女妖哀嚎一樣的聲音,酒店裏其他客人都吓得一晚沒睡呢!”

詹森:“……”

他聽見了,不過沒當一回事。

詹森在海上飄着的時候,遇到的風暴比這個大多了,別看一艘幽靈船全是破木板捆成的,可是裏面住着一位邪神啊,風暴能把那些捆着木板的觸須吹散架嗎?不可能的。

——風暴跟我睡覺有什麽關系?

他只是不小心高估了人類建築的堅固程度。

這棟房子看起來很大也挺不錯,跟黑礁鎮的那些破房子完全不同,怎麽這樣不牢靠呢?

詹森遺憾地看了一眼床鋪。

這家酒店的床鋪與枕頭很不錯,柔軟幹燥,曬得很蓬松。

尤其是昨晚房子在狂風裏輕微搖晃,加上風暴的聲音,仿佛回到了海上,還一次性享受了風暴與晴天兩種不同天氣下的感覺。

酒店經理大聲地命令服務員幫忙收拾行李。

“不用,重要物品與證件我都存在了銀行的保險櫃裏,衣服也沾了雨水,丢了吧。”詹森随口說。

銀行保險櫃當然是借口,詹森只是不想讓服務生察覺到他根本沒帶行李箱。

酒店經理緊張地搓着手掌,他很擔心這位客人索要賠償。

特別是那些損毀的衣物。

那些小羊皮制作的手套,昂貴的羊絨外套,的确是沾水就毀。

“我在加來生活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見過這麽糟糕的天氣……”

酒店經理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希望能夠緩解一下客人的憤怒情緒,這場風暴已經讓酒店損失慘重了。

“請您往這邊走,我們有一個酒窖,裏面儲藏了上好的葡萄酒,平時也提供參觀,現在酒店裏那些尊貴的客人都被請到了那裏,位于地下,隔音很好,也不用擔心窗戶牆壁的問題。”

詹森微微皺眉。

他通過簽名的方式,讓酒店的服務人員暫時看到他,這種聯系在他結清費用離開酒店之後就會結束了。

可是酒店的其他客人不一樣。

難道讓他們看到酒店經理對着空氣自言自語,鞠躬道歉嗎?

“馬克!我聽到一聲巨響,發生了什麽事?”

一個禿頂的男人站在通往酒窖的樓梯前。

他大約五十多歲,穿着絲綢睡袍,胡須是被精心打理過的,手裏還捏着一根煙鬥。

看起來像是為了抽煙離開葡萄酒窖。

酒店經理馬克連忙說:“鮑爾先生,三樓出了一點小問題,不過不用擔心,風暴很快就會過去的。”

禿頂鮑爾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詹森。

這種眼神會讓人非常厭惡,一般被稱為禿鹫的眼睛。

如果有可能,禿鹫會連骨頭渣都不放過。

詹森身上也穿着睡袍,在人類的世界生活時,他總會注意人類的習慣。

“這是巴黎貨。”禿頂鮑爾用很小的聲音嘀咕,他在臉上堆起笑容,主動向詹森伸手說,“您好,先生,或許我們應該認識一下。我是倫特·鮑爾,一位來自瑞士的銀行家。在這樣糟糕的天氣裏選擇同一家糟糕的酒店,我想這也是上帝的旨意?”

詹森沒有理會他的手,冷漠地瞥了鮑爾一眼,就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酒店經理非常尴尬,那位銀行家沒當回事,他一邊抽煙鬥一邊繼續直勾勾地看着詹森。

酒窖的門打開着,最外間是品酒休息室,有舒适的沙發與桌椅。

裏面大約停留着十來個客人,包括他們的仆人。

所有人都在激烈地讨論着天氣、行程。

酒店經理的出現讓他們變得更加激動了,這個可憐的男人就像掉進沼澤的野豬,雖然有一個胖而笨重的體型,但是只能滿頭大汗地揮舞着四肢,奮力掙紮。

“我保證風暴會在今天結束的!

“各位先生、夫人,如果是下午或者傍晚的船票、火車票,暫時不需要改動。

“酒店的電話線斷了,我們沒法聯系火車站或者渡輪公司。”

趁着所有人去找酒店經理,詹森挑了一張角落裏的空沙發。

酒店經理與服務生很快就忘記了詹森的存在,其他人也無視了這個角落。

詹森準備打瞌睡的時候,身邊忽然多了一股危險的氣息。

修長的手指輕輕撥開詹森的黑色頭發,然後是帶着硫磺味的滾燙溫度,印上了他冰冷的肌膚——脖頸後面的位置。

“我猜你會在風暴平息之後趕到,外面的風聲聽起來很不錯,不是嗎?”

詹森壓住了蓋密爾的手。

“但我想到你在等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岸上,只是十幾天的分離,我已經期待新的旅行了。”

蓋密爾沒有松開手,他的聲音低沉美妙。

兩人的手一起覆在詹森的脖子上。

鋒利透明的指甲像恐怖的兇器,五指張開時,指尖抵着詹森的臉頰、耳際,還有左邊鎖骨。

——沒有任何血跡滲出。

蒼白的肌膚在水晶一般剔透的指甲按壓下,只是微微凹陷。

酒窖的昏黃光線為這兩者染上了暧昧的色澤。

蓋密爾隐藏在陰影裏,他像幽靈一樣出現在詹森背後,輕聲說:“有個人類在盯着你,我不喜歡他的眼神。”

“別動。”

詹森感覺脖子後面不太舒服,剛才那個吻的溫度過于灼熱。

蓋密爾最近多了這些小動作,詹森還不習慣。

“這個人有點奇怪。”

詹森說的別動,是讓蓋密爾別殺那個坐在沙發對面的銀行家。

殺人對邪神來說太容易了,都不用動手,只要放開對力量的壓制,去“看”一眼人類就行。

詹森如果反應不快,這只螞蟻就被碾死了。

“他能看見我,卻看不見你。”詹森松開手,蓋密爾從陰影裏走出來。

還是那件帶着兜帽的阿拉伯靈媒衣服,金紅色的穗子垂落着,蓋住了整張臉。

後背貼着柔軟的沙發,身體的重量壓在右臂上,微微倚靠着,姿态放松而慵懶。

“确實,他的眼睛還停留在你身上,完全沒看到我。”蓋密爾憑借着經驗說。

詹森:“……”

他是不是應該生氣?

這條無差別誘惑獵物的人魚,通過對人類城市的游覽,好像學會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禿頂銀行家鮑爾正一邊跟服務生說話,一邊盯着詹森,忽然他精神渙散,眼前發黑。

“鮑爾先生?”

服務生吓了一跳。

房間裏一團亂,有人借了女士的嗅鹽瓶,銀行家這才蘇醒。

“我的頭……噢,可能是沒睡好,我真應該早點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銀行家痛苦地呻吟着。

詹森靜靜地看着銀行家被擡到遠處休息。

酒店經理站在銀行家面前不停地解釋。

鮑爾還在嚷嚷:“不,我不需要醫生,也不要鎮定劑。”

銀行家的秘書終于趕來了,他一邊向大家道歉,一邊擠進人群,然後拿出車票與電報,低聲對鮑爾說了什麽。

蓋密爾盯着車票。

雖然距離很遠,但他能看清上面的每個字母。

是法文。

蓋密爾不能完全确認,他問詹森:“似乎是我們要去的那個車站?”

“還是我們要搭乘的同一趟火車。”

詹森回答,“今晚九點出發,辛普倫東方快車,法國加來至意大利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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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東方快車是真實存在的歐洲豪華列車,一般是指橫穿歐洲,抵達遠東的路線

即法國巴黎至土耳其伊斯坦布爾。

後來路線逐漸增多,延長,也不一定是去遠東。

東方快車不是專門特指的一趟班車,它是個代號或者統稱,代表歐洲長途跨國豪華火車線

著名的偵探小說《東方快車謀殺案》是1934年出版的,就是發生在【伊斯坦布爾——加來】的這條線上,而本文的列車車次不一樣,發生在【加來——威尼斯】這條南行線,而不是最經典的遠東線。

那麽【加來】是什麽地方呢,為什麽這裏是火車的終點站或者起始站?

其實這是為了讓英國人消費才開的延長線,本來站點在巴黎,後來擴到加來。

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法國加來海灘上都可以看到對面的英國海灘。所以這條火車真正的長線應該叫做倫敦至伊斯坦布爾,從倫敦維多利亞火車站出發,然後抵達海邊,乘渡輪過海,到加來再換乘真正的東方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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