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海鷗

1930年,威尼斯。

漂亮整齊的紅色屋頂在夕陽下熠熠生輝,靠近水面的建築玻璃窗渲染上了一層鮮紅色澤。

聖馬可教堂塔樓的鐘聲回蕩着,一只灰白色的海鷗掠過城市上空。

它熟練地避開那些高聳的哥特式尖頂與細長的十字架,輕巧得像是城市水道上行駛的貢多拉(威尼斯特有的尖船),展開的雙翅劃開了清風,流動的雲彩是它帶起的水波漣漪。

一個轉彎即将沖出港口水道,直奔遠方的亞得裏亞海——

“砰。”

羽毛紛飛,沾染了赤紅之色。

水花四濺,海鷗的屍體在河道裏載沉載浮。

一個船夫驚訝地擡頭,左右張望。

河道兩邊沒有行人,也沒有端着木倉支的可疑身影,而且他沒有聽到木倉響,那只海鷗就像是突然翅膀斷了墜落的一樣。

船夫沒有猶豫太久,他立刻把船劃到了海鷗屍體旁邊,喜滋滋地伸手去撈。

這可是一頓肉食。

平時這些海上強盜喜歡搶奪居民晾曬的魚幹,搶走孩子手裏的面包,想抓也不好抓,它們飛得太快太高了,今天帶這只海鷗回家烹饪,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船槳停止撥動水流,船夫微微傾身。

粗糙的手掌準确地捏住海鷗的翅膀,把它從水裏提了出來。

“咦?”

手裏的分量不對。

太輕了。

然後船夫就看到了一個無比詭異的景象。

——海鷗只有一個空殼子,好像血肉都從裏面爆了出來,骨骼破碎,被羽毛勉強裹在一起,像一團揉爛的垃圾。

船夫發出一聲大叫,驚恐地把海鷗屍體重新扔回水中。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金屬撞擊的奇特聲音,他慌忙跳下船,游到一間房屋的臨水臺階旁邊,借着木板遮掩自己的身形。

很快,一群穿着灰色鬥篷的人就出現了,他們戴着怪異的鐵皮面具,還有同樣奇怪的銀色指節的金屬騎士手套,活像是中世紀壁畫裏的十字軍,只不過身上沒有金屬盔甲。

灰鬥篷們飛快地封鎖了這一小片區域,堵住了陸地上僅有的兩個街口。

然後他們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一條小船(這裏家家戶戶門口都有船),劃到水道中央,用長長的鐵鉗把海鷗屍體夾起來,塞進一個麻袋,然後又拿出大網,在水裏撈了一陣子。

船夫趴在木板的縫隙裏往外偷看。

灰鬥篷們認真地撈完了散落的羽毛,以及血肉。

麻袋不方便裝那些血水,他們就用瓦罐。

“……剛才有人聽到聲音,可能有一個目擊者躲在附近。”

一個灰鬥篷說話的聲音清晰傳到了船夫耳中,他立刻緊張起來。

船夫知道這些怪人,他們是附近的一個秘密教團,似乎有什麽深厚的背景,因為他曾經親眼看到自己的鄰居被強行帶走,去警局報案卻只得到一個欠債逃跑的荒唐理由。

從那天起,船夫就躲着這些人走,他懷疑這個教團信奉魔鬼。

船夫緊張地看着灰鬥篷的首領,一個鐵皮面具上畫着奇怪紅色符文的高大男人跳上了自己的貢多拉。

首領彎腰翻看船上的物品,然後從喉嚨裏發出一聲輕蔑的哼笑。

“是一只卑賤的老鼠,把他揪出來。”

船夫吓得拼命往裏面縮。

那些金屬撞擊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咔嚓咔嚓地好像踩在他的心上。

灰鬥篷們粗暴地掀起覆蓋在附近船上的東西,用船槳攪動水面,或者向房子下方的木樁空隙裏用力拍打。

船夫驚恐地瞪着越來越近的船槳,剛才那次差點就拍到了他的身上。

就在他打算閉氣鑽進水底躲避的時候,岸上忽然傳來了說話聲。

“玫瑰在流血。”

“……別管那只老鼠了,走。”

搜查突然停止,雜亂的腳步聲遠去。

船夫不敢出來,硬是多等了十分鐘,又趴在木板往外窺看,确認沒有危險之後才游出來。

他渾身都是水,狼狽地爬上自己的船。

明明天氣不冷船夫卻一直在發抖,他艱難地劃着船,一心想要盡快離開這裏。

夕陽西沉,潮水帶來了一波淺浪,有節奏地拍打着船體。

水道在前面轉了個彎,然後豁然開朗,這裏不再偏僻,靠近碼頭的地方會有很多人經過。

船夫打着哆嗦,他飛快地把船劃向港口旁邊,那裏停着很多艘相似的貢多拉。

其他船夫都在招攬生意,他們穿着體面的衣服,期盼地看着那艘大型游船下來的乘客們,能說一口流利法語或者英語的船夫擠在最前面,賣力地推銷着自己。

濕漉漉的頭發與衣服讓這個倒黴的船夫不敢往前擠,他怕熟人認出自己,然後追問他為什麽掉進水裏,只好在角落裏蹲着,想要等海風吹幹自己衣服,或者太陽完全消失。

船夫心中焦躁,又感到莫名的寒冷,他縮着腦袋左右張望,想要找個避風的地方。

忽然他看到了兩個奇怪的人。

左邊那個像是一位英國來的貴族,是年輕英俊的紳士,那被夕陽餘晖染上昏黃光暈的面孔輪廓,勝過數百年前藝術家們留在教堂裏的大理石雕塑。

另外一個人戴着精美的銀質面具,擁有一頭赤紅色的漂亮長卷發,加上格外顯眼的身高,毫無疑問應該成為人群的焦點。

可是攬客的船夫與賣手工藝品的小販似乎看不見他們,如同奔向餌料的魚群繞開海船那樣,自然而然地避開了這兩個人。

他們也享受着這份不被打擾的悠閑,怡然自得,沿着港口的道路走走停停。

時不時指着遠處的鐘樓與建築,親密地側頭交談。

船夫不由自主地被他們的身影吸引,他伸着脖子,就像一只滑稽的水禽。

忽然,船夫對上了那位英國貴族的藍色眼睛。

他雙腿一軟,莫名其妙地坐倒在地。

船夫的臉色發青,手指僵硬,快要喘不上氣了。

“噠、噠……”

昂貴的漆皮鞋踩在港口鋪設的彩色馬賽克地磚上。

這聲音好像穿透了喧嚣沸騰的人聲,蓋過了明輪船的汽笛,與教堂鐘樓發出的響聲完美貼合。

困住船夫的無形堅冰随之破裂,他驚恐地爬起來,看着這個完全看不到面孔的人。

“先生?”

“你的船一天多少錢?”

船夫的腦袋一沉,他結結巴巴地報了一個數字。

那位年輕英俊的紳士側過頭,與他的摯友低聲說了句話——哦,毫無疑問,看他們之間那幾乎沒有的社交距離就知道了——然後沖他點點頭,遞過去十枚裏拉銀幣。

是銀幣,不是紙鈔。

船夫下意識地抓住了錢幣。

想後悔已經來不及了,船夫只能幹巴巴地說了幾句英語,帶着兩位客人登上他的貢多拉。

“先生,你們的行李……”

“噢,送去旅館了,不需要你幫忙。”

船夫發誓自己是看着他們走下明輪船的,根本沒有仆人、聽差到他們面前來聽候吩咐,港口的行李搬運工更是從頭到尾就沒看見他們。

想到港口那怪異的一幕,船夫腦門上的冷汗越來越多。

“……先生們,去聖馬可廣場嗎?這個時間還能趕上晚禱,然後去裏亞托橋,我保證先生們不會對那裏的商鋪感到失望的。”

船夫努力保持冷靜,他劃着槳,貢多拉正要跟随着前方大部分船向繁華的街區行駛。

這時船夫忽然感到小船繞了個半弧,向着他剛才來的那條偏僻水道行去。

“不,等等!”

船夫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暫的驚叫,就沒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了。

他驚恐地看着自己把船劃到之前打撈海鷗的地方。

夕陽的餘晖為水波染上了觸目驚心的鮮紅,是不祥的預兆。

白皙修長的手指在船舷邊伸入水中,很快又收回來,然後船夫聽到了那個戴着精美面具的人以難以形容的美妙聲音說:“就在這裏……那個不幸死掉的小東西。有人在用某個物品窺看真實的世界,很不巧,今天他往這個方向看的時候,正好遇到了我們,他不想死,只能急匆匆地把‘傷害’轉嫁到了路過的一只海鳥身上。”

“一只海鳥,不能抵消所有傷害,他應該正痛不欲生。”那位英國紳士溫和平靜地說着可怕的話。

“唔,死的是海鳥不是這位路過的船夫先生,看來這個窺看真實世界的物品應該放置在高處……”

兩個人同時站了起來,像是要判斷附近的建築高點。

威尼斯的公共建築房頂是灰白色的,大部分普通房屋是紅色,所以教堂非常顯眼。

“是那裏嗎?”

“我賭右邊那棟塔樓,怎麽樣?”

“……不怎麽樣,我們雇傭的船夫快要不行了。”

船夫無法擡頭,他的意識正在模糊。

就像墜入一個黑不見底的深淵,他無力的嘶吼着,發出的聲音還沒有老鼠大。

船夫的體表布滿了奇怪的鱗片,又像是要長出第三只第四只手臂,肩膀怪異的畸形了。

“他碰觸了海鳥的屍骸,被污染了,本來還能熬幾天的,結果他又去了港口碼頭。”

詹森嘆了口氣。

沒有遇見他們的話,船夫注定會在幾天後變成沒有理智的怪物,然後被亂木倉打死。

現在……沾染了更多神秘力量。

雖然還是變成怪物,但至少不會成為一攤連形狀都沒有的爛泥,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保留記憶。

污染是不可逆轉的。

因為神沒辦法在保證“人類完整性”的前提下,剝離所有污染。

“他的意志力太低了。”

蓋密爾皺眉,只是碰觸了一下屍骸,人就沒了?

“不要跟偵探先生比。”

“好吧。”

蓋密爾移開目光,望向遠處的塔樓。

多麽有趣啊。

這座城市竟然擁有一件防備神秘力量的寶物,駐守在那裏的人類每天傍晚都用它來觀察城市周圍的情況嗎?

“我們才剛抵達威尼斯,還沒來得及游玩呢……就被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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