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每年夏至送你一條裙子
葉繁霜最後嚴肅交代,這些話寧蘇意不讓往外說,她已然食言,只能叫井遲守口如瓶,別去找寧蘇意對峙,不然搞得她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井遲說她想多了,他有什麽立場去找寧蘇意說這些。
他現在連見她一面都不知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往日戴的面具被揭了個幹淨,他只剩一層血肉模糊的本來面目。
葉繁霜拿上風衣和提包,打算走了:“喝了一肚子水,倒出去一堆話,我是受夠了,真不愛管你們這些癡男怨女的事情。”
井遲看着她,表情和語氣都認真:“謝謝。”
葉繁霜腳步停了停,臉上滿是出乎意料:“聽你一聲真誠的道謝可太不容易了,你還是別謝我了,我瘆得慌。”
她走到門邊,心裏還是不踏實,婆婆媽媽道:“我不知道你接下來要怎麽做,我只講一點,別讓酥酥難做。我也是最近才發現,她是個易碎品,脆弱得遠超我想象。”
說完,她搖了搖頭,自我否定:“我說這些幹什麽,反正你最心疼她,不用我提醒你也會為她考慮。”
再不看井遲一眼,葉繁霜拉開門出去。
怎麽又起風了,西北風最冷了,寧城的深秋不好過,連帶着深秋裏的人都要比往日惆悵一些。
——
寧蘇意關了窗,只拉了紗簾,外面夜色凄凄涼涼,沒有月光,寂靜又蕭索。
臨窗的書桌上攤開一本書,半小時過去,僅僅翻動了兩頁,上面用筆畫了幾道波浪線,線條尾端拉出長長的痕跡,從上一行跨越到下一行,一看就是筆誤,是走神時的傑作。
寧蘇意心頭亂得很,怎麽也看不進去,索性丢了筆,合上書,倒在床上蒙頭睡覺。
這一晚歇在錦斓苑的寧宅,睡得不算安穩,始終在做夢,夢到很多以前的事,那些埋藏在歲月裏的細碎的片段,與現實有些出入,大多數與井遲有關。
實則是因為她年少時大部分的時光都與他分割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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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的她十五六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穿一條鵝黃色吊帶裙,到井遲房間裏去找他,玩他的金屬飛機模型,一不小心拿掉了,飛機機翼的尖端劃過裙擺,勾出好長一條絲線。她苦着臉叫嚷:“井遲,你賠我裙子,我今天第一天穿。”
正在寫作業的井遲聽到控訴轉過椅子,無奈笑看着她:“你講點道理大小姐,我都沒怪你損壞我的飛機模型,你倒找我算起賬來了。”
寧蘇意皺眉:“我不管,你賠。”
井遲舉起雙手投降:“好好好,賠你賠你,以後每年都送你一條裙子好不好?”
畫面一轉,又是另外一幅光景。井遲剛學會騎自行車就自告奮勇載她出去兜風,結果到了拐彎處,車頭搖搖晃晃,兩人一起栽下去,摔得實在慘烈。
小腿抽筋似的一痛,寧蘇意倏地從夢中抽離,于夜裏淩晨三點多醒過來,她摩挲着身下的床單,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在做夢。
當然,也是曾經現實中發生過的事。
只不過,現實裏她的年紀要小一點,十一二歲,穿的也不是鵝黃色的裙子,她記得清楚,是一條紅色帶小坎肩的連衣裙,輕柔的紗質很容易勾絲。她去找井遲時不留神摔了一跤,刮破了裙擺,她摔得很疼,想哭又羞于哭泣,憋得臉色通紅。為了哄她,井遲才說以後每年都送她漂亮裙子。
随口一說的話,井遲卻遵守了好些年。
因那一天正好是夏至,往後每一年夏至這天,他都會送她一條裙子。
唯獨去年缺失了。
寧蘇意幹躺了一會兒,起身喝了半杯溫水,再躺下去卻沒了睡意,拿過手機查閱郵件和未讀消息,借此消磨時間。
天邊泛起熹微的晨光,透過紗簾照進來,深秋的清晨涼意習習,空氣中帶着些許潮濕的露水寒氣。
寧蘇意後來又小睡了一覺,被鬧鈴吵醒倒也睡夠了,待收拾停當,去樓下吃早餐。
兄妹倆一起出門,寧屹揚不帶情緒地看她一眼,收回目光注視腳下的臺階,拾級而下,沉默許久方開口說:“昨天寧昱安玩鬧,弄壞了我的電腦,丢失了幾份文件,你那裏應該有備份,能不能再發我一份?”
一番話說得順暢,像是經過仔細斟酌的結果。
寧蘇意暗暗一笑,用早餐時就看出他欲言又止,原來醞釀半天就為了這點事,倒也不必如此嚴肅,害得她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小事一樁,待會兒讓你秘書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寧蘇意語氣平淡。
“我跟你去就行了。”
寧蘇意輕輕聳肩,笑說:“随意。”
到了公司,寧屹揚跟着她進了她的辦公室,比他那一間寬敞不少,室內陳設倒十分簡潔,色調也非常單一。
寧蘇意繞到辦公桌後,拉開提包,從裏面摸出抽屜鑰匙打開,拿出一個黑色U盤給他:“你要的文件裏面都有。”
“謝謝。”寧屹揚将U盤攥在手裏,心底松一口氣。
老爺子欽點他接手寧蘇意做到一半的項目,他壓力倍增,生怕哪裏做得不好,辜負老爺子栽培不說,也會被其他人看笑話。沒想到項目沒做成,重要資料先弄丢了,幸好寧蘇意手裏留有備份,不然真不知怎麽跟老爺子交代。
“不用這麽客氣。”寧蘇意低頭整理包裏的東西,“U盤你拿去用,不着急還我。除了你丢的資料,裏面還有一些重要客戶的信息,興許對你有幫助。醫療器械這一塊爺爺非常看重,你好好做,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找我或高總都可以。”
寧屹揚再次道了聲謝,轉身欲走,目光掃到從她包裏掉落出來的白色藥瓶,止了腳步,問她:“你在吃藥?身體不舒服嗎?”
寧蘇意不甚在意,拿起藥瓶晃了一下,裏面藥片撞擊塑料瓶壁發出叮鈴響聲:“助眠的,沒什麽事。”
寧屹揚說:“那就好。”
兄妹倆恐怕也就今天多說幾句話,平日裏低頭不見擡頭見的時候都是用眼神打招呼,了不起說兩句場面話。
寧屹揚拿着U盤出去,乘電梯下一層,途徑一片辦公區。入口處做了磨砂玻璃隔檔,沒人發現他的存在。
一大清早,未至正式工作時間,先到的職員喝着咖啡湊攏閑聊。
“你們誰在寧總手底下跟項目?”
“你說的是哪個寧總?”
“新來的那一位,聽說以前在小縣城裏推銷汽車,這麽大一項目放他手裏不怕搞砸了嗎?”
“誰叫人家是正兒八經嫡出的大少爺,還怕身邊沒權臣輔佐?且放寬心吧,搞砸一個項目公司倒閉不了,我們這些小蝦米就不用操這份心了。”
“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新來的寧總其實空有架子沒實權,他點頭同意的事情,助理都會拿給另一位寧總再過目一遍,那邊最終拍板了才能簽字下達。”
“這麽說,新來的寧總不頂用,只會裝樣子?”
“噓,這話可不能亂說。”
隔着磨砂玻璃門,哪句話是誰說的,寧屹揚并不清楚,只知道回過神的時候,掌心緊握的U盤沾滿了汗液,心裏如同絞進了一根刺,刺得他哪裏都不痛快。
——
寧蘇意晚上加班到八點左右,夜幕早已降臨,臨窗往外望,對面寫字樓依舊燈火通明,與遠處的霓虹交相輝映。
不知何時,綿綿秋雨又下了起來,上一次下雨分明沒過去多久。她只覺今年的雨水真多,從她回國至今日,每場雨都藏着一樁心事。
寧蘇意靜立片刻,給徐叔打了個電話,收拾東西裝進包裏準備離開。
坐上車,徐叔問她回鐘鼎小區還是錦斓苑。
寧蘇意想了想:“回鐘鼎小區吧。”
徐叔便沒多問,啓動引擎彙入車流,已錯過晚高峰,行駛途中暢通無比,十分鐘的車程仿佛一眨眼就到。
寧蘇意揿了電梯鍵,雙手背到身後,微微垂頭盯着鞋尖,安靜等候電梯。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聽一聽就能判斷出對方穿的是運動鞋,步伐節奏也那樣熟悉。
她沒擡頭,卻猜到那道腳步聲屬于誰。
以前不曾仔細辨別過,從來不知道原來單憑走路的聲音也能認出一個人。
寧蘇意頓了頓,緩緩擡起頭來望過去,一樓大廳燈火輝煌,頗有些空蕩。櫃臺後面兩個物業人員在低聲交流,而井遲就站在兩米開外,穿着黑色連帽衛衣,深灰色束腳運動褲,運動鞋。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不小,他沒撐傘,頭上戴着衛衣的帽子,松松垮垮的,帽子兩邊垂下的抽繩晃來蕩去,有種年輕蓬勃的朝氣。沒被遮住的額發濕漉漉的,浸潤得那雙眼眸也分外清澈明亮。
井遲手裏拎着超市的購物袋,裏面裝一些食材,明明相隔不遠的距離,因為心裏那一重重山巒,此刻看着她就好像是隔山眺望。
那是他跨不過去的山岳。
電梯“叮”一聲,終于到了一樓,伴随着輕微的推拉聲,金屬門朝兩邊緩緩打開。
寧蘇意見那人還愣在那兒,朝電梯間偏了偏頭:“不進來?”
本能驅動,井遲向前走了一步,腦中繃緊的一根弦時刻警示他,不能再往前。于是,他微微斂一斂眸,丢下一句蹩腳的謊言:“我……我突然想起來有一樣東西忘了買,我去趟便利店,你先上去吧。”
話落,再不敢看她一眼,井遲轉身沖進霧蒙蒙的雨幕,頃刻間被湮沒在黑暗之中。
寧蘇意怔立在電梯前,及至電梯門要自動關閉,她才急忙揿一下上行鍵,将要關閉的門再次開啓。
她走進空無一人的電梯間,仿佛走進一座與世隔絕的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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