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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3日星期四的芝加哥,距離大獎賽總決賽還有一個禮拜,理查·柯森在六點鐘離開辦公室。國會大道上,城軌列車從馬路上方的高架軌道駛過,搖動古老發繡的鐵架站臺。行人摩肩接踵,裹在大衣裏呼着白氣,在列車的隆隆和地面汽車的鳴笛聲中穿行。

他往湖邊去,很快就是國會與密歇根的交口。兩條橋橫踞馬路中間,六組紅綠燈,橋頭騎兵的塑像張弓擲矛,但手裏并沒有武器。這巨大壯觀的交通樞紐,行人的等待,往來不息的車流,揚蹄的青銅馬匹,對岸綠地在黑暗中的瑩影,更遠處結冰湖面的靜谧千帆,全都指向一個目的地。

所有這些掠過心頭的往日情懷其實只關于一個人——這個故事說到底只關于一個人而已。

紅燈轉綠。他跨過十字路口。

密歇根大道在眼前鋪開,咖啡廳,面包店,餐廳和便利店,圖書館,學校和銀行,全都亮着夜燈,沉默高樓也有了嘴巴和眼睛。第一個路口是範布倫,列車軌道在此處丁字相交,兩層樓高的懸空鐵架讓人望而生畏。接下來是傑克遜,亞當斯,總統們的名字,藝術館在右手邊舉起它三角形的屋頂,張開拱廊大門。門羅,麥迪遜。通往公園的臺階。露天冰場就在夜燈下完全顯現了。

有人在滑冰,但人并不多,今天不是周末,而且确實也太冷了。理查在圍欄邊上站着。有三兩個少年,中學生模樣,拉着手向前滑,嬉笑打罵扭成一團,一個拖着一個摔到地上去。四五歲的小孩臉頰凍得通紅,扶着三角形的支架緩慢滑行,家長在旁邊鼓勵,“瞧!你滑了好遠了。”還有讪讪對視的年輕情侶,明明已經冷得戴上了皮手套,卻還不忘在手裏攥着一盒冰淇淋,一個繞着圈子滑到圍欄的某處停下,另一個站在圍欄邊上,把一勺甜蜜喂給伴侶。

“你想要租一雙冰鞋嗎?”

我想要租一雙冰鞋,理查對自己說。盡管那句話只是隔壁路人之間的對話,并不是在問他的。在他左手邊的圍欄旁,一個中年男子領着他的兒子,小男孩只到他父親的膝蓋高,是連走路也需要大人帶着的年紀。“你想要租一雙冰鞋嗎?”那個男人問他兒子。

“我能行嗎?”小男孩說。

“你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好的爸爸,”他于是回答,“我們去吧。”

“好極了,”爸爸又說,然後拉着兒子往冰場對面的平房去了。

他當然是能行的——理查想。雖然他可能只有三歲,雖然他自己走路還時不時摔跤,也系不好自己的鞋帶,但理查确信他很快就會滑得飛快,他在冰上會比在路上更如魚得水的。

當他自己的父親領着他去滑冰的時候,那時候父親不到四十歲,還是個強壯英俊的中年人吧。第一次,在他三歲時,在鎮上的室內冰場滑冰,他也是租了一雙舊舊的兒童冰鞋的。當年他大概也問過同樣的問題,父親說,你不試試怎麽知道呢,然後這嘗試日漸漫長不能悔改,竟然會決定他一生的道路。現在他已經多久沒有租過公用的冰鞋了?他有過多少雙冰鞋,從活潑貪玩的少年款式到嚴肅的黑色男子比賽用鞋,從兒童到成人的碼數,各種風格的冰刀,直到找到最合适的那一對組合。

他花了十塊錢拿了一雙冰鞋。那感覺有點陌生,不知道是因為這雙公用的鞋還是因為自己太久沒上冰了。他跟在繞圈的人流裏,極度緩慢地滑着。還有一個禮拜多一點——九天,凱蒂就要來芝加哥,把他們所有人叫到一起去吃土耳其菜。凱蒂的短信來得太突然。理查簡直不能想象他們四個再坐到一起,異域風情的土耳其碗碟周圍,會是什麽模樣。一年沒有見簡了,布萊恩一定已經長大了一圈,簡會不會還是那種客氣疏離的語調?還有克裏斯呢?天啊,他五年、快六年沒有見過克裏斯了。克裏斯搬到南部去了。南部具體是哪裏?是不是也像凱蒂一樣曬黑了一層?可是為什麽要搬到南部去?陽光?電影?游艇派對?還是同誰一起搬過去了?

他又該穿什麽衣服見到他呢?打領帶是否太正式了;T恤和毛衣恐怕又太日常了吧。他每天上班穿的襯衫和夾克會可以嗎。他其實挺喜歡他今天正穿着的這件條紋襯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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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幻想過無數次他們重逢的場景,而在現在,當這一天貌似就要來臨的時候,所有被反複描畫過的場景,都淩亂潦草得要讓人看不清了。如果他們真有一天能在一個地方重新交談,面對面,他想象過他們在某張桌子旁邊,兩人對視,握手,擁抱,坐定。克裏斯會要他的香槟,理查還是喝冰水。他們能說些什麽呢?如果姑娘們也要來,他能否自私地希望她們遲到,遲到得再久一些,直到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侍者來問他們是否需要點菜,還是要再繼續等待。在這等待中他們可以聊些雲淡風輕的話題,例如喬凡尼和戴安娜的小團體,例如滑聯的規則改變,或者戈達爾的新片,互相試探,就又像一支探戈的舞步了。他們之中的誰把胡椒和鹽的罐子遞給另一個人,也許手指尖會不經意接觸,像拂過心底擱置良久的痕癢,讓他們的脊柱發熱。但是理查一定不會問克裏斯為什麽突然來芝加哥。這就像許願,說了就不靈了。

他幻想他會不會說:“我是來見你的。”

然而如果他真的這麽說;這句話,真是有可能的嗎?理查最誠實的回答應該是:我不害怕等待。因為某個部分的我依然固執相信,我們是不可能真正分別的。——這種二十歲少年的情話,他現在聽起來即便不會臉紅,也都已經忍不住要發笑了。不過說與不說又何必躊躇呢,克裏斯未必會來,他們未必會見面,即使見面,克裏斯也未必還同以前一樣了。

現在,此時此刻,當他在露天冰場的夜燈下預錄這些虛構場景,冰冷湖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青少年的歡聲笑語,情侶手牽着手的纏綿,那迅速迫近的結局時分又不那麽讓人畏懼了。不論如何,不論最後事實是什麽,不論真相揭曉的瞬間是毫無懸念還是一早夭折,當一件事情在他的腦海中第一次被重頭到尾幻想過,這件事情就已經存在了。不論最後凱蒂的飯局能否成行,無論命運是否青眼于他自己的私心,至少在現在,那種可能性,是真實存在過的。他曾經深信過的“不可能”,其實在歲月如歌中并不需要什麽切實的證僞;他遲早要意識到,這故事之所以刻骨銘心其實只因為一個人單純而甜蜜的渴望,無關他最終能否用這雙手收獲心頭虛拟的圖景。

直到,眼前,他靠在圍欄邊上休息,看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孩鬼哭狼嚎着從冰場中央飛撲而過。那孩子還沒學會停止的動作,在冰面上滑得停不下來,又丢失了同伴,于是在自己還沒摔倒之前就已經哭得震天響了。理查朝他的位置滑過去,想要拉住他。不幸的是救兵還沒等到他就先撲倒了,臉朝下,膝蓋和手着地。哭聲歇了兩秒,随即爆發出新一輪更絕望的呼天搶地。

然而在離小孩更近的地方,有人扭轉方向停了下來。那個停步果斷幹淨,雖然也來自一雙租借的鞋,但它們的主人顯然是個娴熟的滑冰者。理查在幾碼外,看見有人彎下腰,搭一把手把摔倒的孩子扶起來,又蹲在他面前拍淨他沾濕了的羽絨服。

“你還好吧?”有一把聲音說,“你疼不疼?誰跟你一起來的?”那口音太熟悉了。

理查知道這聲音。那不可能是別人。

他知道那個人是誰了。這念頭如同抛下巨錨将他鎖在當地,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停下冰刀的了。環繞整個世界幾十圈的路程,從十年前到現在的所有光陰,一切的時間和空間,都在這一刻悄然落在他的腳下。他知道那個人是誰了——這一個念頭和一寸視線有千斤重,而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擡起頭來重新找到他的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 後記

/删除線/本文的一句話文案應該是:我愛上一匹野馬,野馬也愛我,但是我住在大城市,我不要去草原....../删除線/

我看花滑最猛烈的是05-06賽季,猶記得半夜爬起來看都靈冬奧會,這也是為什麽這篇文設定在那個時期。當時年紀小,與世界相隔十萬八千裏,除了一腔單純強烈的向往之外什麽都沒有。後來就爬牆了。直到今年春天,我被索契刺激了一把,在芝加哥時又去了一趟湖邊的廣場和露天冰場。冰場開春以後就關閉了,但是繞着圍欄走了一圈,想起以前追比賽的日子,覺得哪怕物是人非,也都還是非常美好的回憶。我意識到我會永遠愛這個項目,但卻不是現在時,而是過去時:“永遠愛”能不能同時又是一種過去時的愛?我翻出05年的一個硬盤坑推翻重來了一遍,就有了這篇文。

Bryan Adams的Room Service這首歌裏說:“我一輩子都生活在路上,我環游世界已經一千圈了,但是每次酒店房門被敲響的時候,我都還會幻想是你來了,但每次都不是,都只是客房服務。”體育題材對我而言的謎之魅力在于那種“在路上”的生活:賽季總在輪回,地理位置在不斷變換,但最大的挑戰其實在于個人,如何使得過去和未來不要成為二元對立的概念,如何“對生活的變化和一成不變都一視同仁”,這些是我真正想寫的話題。

謝謝給我胡蘿蔔加大棒的G姑娘,你是beta之星!謝謝我的意大利語顧問、為我解決起名無能煩惱的H姑娘。謝謝曾經讀過這篇文的一個早期版本的S小姐和A先生。

祝大家都能走很遠的路,也都能有重逢的一天。<3

C.

2014.6.26.

Chicago, 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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