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重逢

對方漸漸靠近, 話本裏說的猙獰面具果然是誇大其詞。明明是一副再尋常不過的銀制面具,沒了月華流照依然濯濯生輝。

只不過面具無法遮蓋的眼睛,雖然沒有全貌, 僅是瞳目。僅僅是眼瞳如同黑夜裏的空洞, 見者沉淪。

他的腳步在離玉琉璃幾步外就停下了,落地的瞬間不知是氣息不穩, 踩出聲響。

玉琉璃忍不住地要看向那雙眼裏,同時她感受到他的眼珠正在上下打量着她。

“你是, 歸玉門的公子遙嗎?”初次見面的客套總是要有的, 即使在玉琉璃心裏已經确信。

公子遙遲遲不做聲, 算是默認?

心底揣測莫不是對方在懷疑她的身份,玉琉璃只好解釋道:“容鴛夫人抱恙在身,鸾音坊的事務我能做主, 還請您放心。”

“你不怕我?”

公子遙開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她為何不怕他,還是用一種詢問稚兒的語氣。

而且,公子遙的聲音好像沒有想象中如殺手頭目般陰冷。于是,再度鼓足勇氣看向公子遙的眼睛, 怎麽看都不像是暗殺組織的幕後之人。

的确那句江湖傳言讓各方看客對歸玉門兩位主子的容貌想入非非,但也斷不想真正地碰上。再怎麽說,歸玉門已被看作一個殺手組織的存在, 是萬萬不希望被找上門。

所以他才會問她這樣的問題嗎。

“既然是要成為合作的,我敢招惹上你們,又為何要怕。”玉琉璃巧妙地避開公子遙迷惑的眼睛,裝作散漫地望向對面月頭。

不出所料, 對方又沒了回聲。

“之前只是口信,今日來我是想同貴派商讨細節。總之承諾在先,每年鸾音坊會給你們十萬黃金作為報酬。”

玉琉璃本來到此要事是和雲子襄敘話,既然面對的是公子遙,就直奔主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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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算盤很明确,尋求可以令江湖人聞風喪膽的歸玉門的蔭庇,就算放出消息後還唬不住那些妄動的人馬,那就由歸玉門出手殺雞儆猴;

當然還有一點在于提供消息者,她疲于管理簽了生死契的人多嘴多舌不是一兩日了,如果歸玉門能通力合作,她也得了這處的閑。

好半天,公子遙終于點點頭:“一切照玉姑娘說的。”

如同方才的一句話,公子遙的聲音很悶,像是壓抑住喉嚨發出的。

公子遙輕輕巧巧地應下來,倒讓玉琉璃猝不及防,差點忘了自己并沒有做自我介紹!對啊!

他知道她姓玉?!

公子遙~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同有陶之音。可惜慕陶的經脈俱損,雪蟾能治好的也只是食人毒。

看來眼前是公子遙同樣意識到自己失言,側目間點足而去,片刻在樹叢間消失了身影。

很明顯,連玉琉璃都聽見公子遙氣息略有急促,收斂了輕功。那他真實水平豈不是上上乘。

玉琉璃有些不甘心,今夜除了敲定一樁她本就有胸有成竹的合作外,沒有任何收獲,着實不甘心啊。

回身走到小溪邊,将要踏上石塊穿越小溪流。玉琉璃抿抿唇,狠狠心,披風的掩蓋下袖出銀針,直中自己腳踝。

然後便是順理成章地腳一軟,繡花鞋浸入冰雪初融的小溪。

嘶——

這真的是玉琉璃發自內心的冰寒刺骨,不由叫出了聲。随後,整個身體承受不住,将要傾倒下去。

樹間魅影飛出,風馳電掣的行動速度撲面而來。沒來得及玉琉璃反應過來,就被托住腰肢,一把撈起。

乘其不備,玉琉璃迅速身手抓下公子遙臉上的面具。

面具落下,公子遙下意識別過臉。只是轉瞬間,即使在黑暗中,玉琉璃也能确認她看到的那雙如明月皎潔無霜的桃花目。

安穩落地,玉琉璃卻渾然不知。絲毫不肯松放掉環住‘公子遙’脖子的雙手,緊緊咬着顫動的嘴唇。

“璃兒,看清楚我是誰。”

公子遙轉過頭,看着玉琉璃。咫尺之距,将他的五官看得分分明明。

入鬓的劍眉淩冽,醉入月華的桃花目眼角微微上挑,鼻若懸梁,朱唇輕合。他的聲音不再是方才那般沉悶別扭,而是平淡無波,像是遁入空門羽化登仙。

尤其他一發問,教玉琉璃漸漸心虛下來。遲疑着松開手,低頭垂眸。

“祁哥哥......”

“真沒想到祁哥哥還有這樣的身份。”玉琉璃埋着頭不敢再看他的眼。

忽然,玉琉璃的視線中出現一顆明晃晃的光珠。為了看得更清楚些,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

玉琉璃的嘴角從何時起不經意間微微擡起,擡起頭将眼眶裏打轉的淚水硬生生退卻。

“漣姐姐的事,你怪我嗎?”

‘慕祁’沒有回答,眼中沒有任何情緒,又避開玉琉璃的目光如炬。

沒有多言,公子遙驀然轉身踩着滿地落葉離去。

“慕陶,你忍心嗎?”

五步外,公子遙的腳步停頓下來,身後哽咽的聲音漸漸靠近。

“你不用否認。”玉琉璃邁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得格外沉重。

“如果你是慕祁,為何你沒有皮面;”

“如果是慕祁,他不會對漣姐姐的事沒有任何反應;”

“還有你胸口衣層裏露出的琉璃珠,是我的玉佩對吧;”

“慕陶,”玉琉璃走到他的身後停下來,氣出無力,“區區十幾年,我三度落崖,反複受傷,百毒入體;被至親利用,遭同門誣陷;欺了師父,負了師姐,被武林唾棄。這兩年,我想了,江湖宦海的恩怨因果,無法改變,我自問為何還活着,不過是因為一個你。”

話音剛落,身前人猛然轉回身,将玉琉璃攬入懷中。

玉琉璃趴在慕陶的肩頭,閉上眼,卸下渾身的力氣。

慕陶的手緊緊圈住她,從來沒有一刻想這時候一樣患得患失,恨不得将玉琉璃依舊嬌小的身子嵌入懷中。

兩年積攢下的情緒再也沒有辦法繃住。從他被治愈蘇醒時得知玉琉璃掉下西域寒谷時的恨生開始,兩年了,正是那時起,他活過來了,心卻死了,不知不覺竟是過了兩年蹉跎。

當他在朝堂上意外地聽見國公府大小姐‘言瑤’這個名字時,丢失很久的一顆心似乎喚醒了。

所以才會有夜探國公府的一游,他需要馬上确認是不是她回來了,刻不容緩。

那夜國公府,他看見梨花雨下的玉琉璃,側顏如花灼灼其華,她沒有變;

但他變了,正如她對‘侍女’吐出的心頭擔心一樣。

在他內心還是會懼怕,怕她失望這樣的他,倒不如不給她希望。

他終究成為朝堂上論謀奪|權的人,向言家父親‘宣戰’,成立歸玉門替玉琉璃報仇雪恨,暗|殺了西域的阿巴王子,将石千機弄得半身不遂。

歸玉歸玉,便是盼玉歸來。

因他至始至終不信,那個鬼靈的少女會輕易故去。

慶幸的是,他沒有錯信。

月光終于努力地從迷霧中穿透出來,撒在隴山山腰的廢墟狼藉中。

玉琉璃和慕陶在空墳牌位前磕了頭,靜靜跪着。

原來唯一一個空白的牌位是慕祁的。

慕陶說當年他聽雲子襄說了青林變故後,便找機會上了山。一切都化成灰燼,他尋了很久,從廢墟裏挖出一把蒙了灰塵的青林劍,其餘的沒有一絲一毫。

那把擦淨後仍舊熠熠生輝的青林劍被慕陶埋在了空墳下,陪着故舊之人。

兩人攜手下山,玉琉璃忽然停住了腳步。站在慕陶的上一級臺階上,還是比他低了一截。

“怎麽了?”

玉琉璃一臉為難,卻還是咬咬牙決定說出來:“有件事你有必要知道。”

“三年前使四家覆滅的那場武林大會背後,真正的操控者也也也許是,是我父親。”

慕陶愣了一下,化為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抹冷笑。

“原來如此。”

兩年前,慕陶繼續扮作兄長的齊耳出現在朝堂上,言珏便總是三番兩次要套他的話,也許當時他沒留心眼真的照實回答,才打消了他們的猜忌。

回到齊府,他發現兄長的書房起居室亂糟糟一片,完全不是他平日作風;

後來與沈楠沈伯伯的密信中得知兄長之前似乎在司天臺查到了與當年慕家有關的線索。

這兩年,慕陶也沒有放棄追查,但當年的線索斷了,殘餘的把柄又被人消得一幹二淨。只靠歸玉門威逼幾個人得知兄長當年是被人引上隴山的。

原來如此,原來是觸及到言家父兄的脊梁骨了。

慕陶順勢拉過玉琉璃的手,讓她輕輕靠在自己身上,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腦袋瓜。

“就算你的父兄惡事做盡,也和你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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