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月貴妃出宮的車辇并非是鳳駕,可仔細看去整輛馬車依舊華麗奢貴,千金一尺的薄雲布做的車布即使落滿雪也不會加重車內的濕氣。

駕車的兩個小黃門相互搭把手,在馬槽裏倒着金貴草料,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拉車的高頭駿馬。

“先來吃飯,溫夫人今日壽辰,娘娘和大郎君給每人都發了一兩銀子和三碗菜,我買了一壇子酒,先來吃飯吧。”

背後傳來一個爽朗熱情的聲音,扭頭看去,是穿着溫家服飾的下人。

“娘娘果然心善。”

“可不是,先來吃飯吧,估計今日要呆一會兒的。”

“這馬不看着嗎?”

“沒事的,都在府中怕什麽,先吃飯吧。”

“是啊,草料都倒進去了,那些金貴小祖宗自己能吃,看樣子等會還要下雪,去裏面吃吧。”

三人相互招呼着,結伴去了馬房內吃飯。

馬廄裏很快就安靜下來,被金貴養着的駿馬慢條斯理地吃着草料,只見馬槽上突然倒映出兩道影子。

它頗通人形地擡眸看了一眼悄無聲息靠近它的人,撲閃了一下大眼睛,嘴巴剛一張開,就被塞進一塊方糖。

“好俊的馬。”來人修長的手指撫摸着它的額頭,贊嘆道,“真乖。”

“西域來的貢馬,娘娘喜歡,聖人便給了她五匹。”

陸停卷着鬃毛上的細絨,聞言譏諷着:“前線一馬難求,後方不過是博美人一笑的玩物。”

程求知不敢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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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吧,小心被發現了。”他岔開話題說道。

那馬頗有眼力見,一個勁地往陸停懷裏蹭,程求知又給塞了一塊方糖,這才哄住這個馬祖宗。

兩人如來一般悄無聲息地上了馬車,車簾微微晃了一下,很快就再一次陷入安靜中。

素色軟靠讓整個車廂都格外綿軟,一本西北地方志掀開幾頁被扔在茶幾上,空蕩但又舒服。

“先生對今後可有想法,溫赴不過是在觀望,也許只能月貴妃有子才會入局。”

陸停的目光留在那本地方志上,随口問到。

“宮外的那些士兵還未有安排,殿下還未入朝,老師自然不會站隊。”程求知鎮定,顯然對今日的一無所獲并不在意。

“那先生今日為何要來?”陸停問。

程求知捏着胡子,仙風道骨地說道:“為了讓太傅知道殿下的心。”

“先生覺得馬車的主人當真是願意送我們一程嗎?”

程求知一愣,瞧瞧觑了他一眼。

“先生每次聽到我提起娘娘……”陸停微微一頓,聲音逐漸放柔,低沉似有蠱惑之聲,“總是害怕。”

程求知背後一涼。

太子敏銳,連着試探也是不動聲色,一擊而中。

“先生與溫愛說我大病失憶之事,只怕醉翁之意不在他吧。”

陸停有一雙極為深邃的瞳仁,眼波含水,偏偏眉骨突起,更是加重這樣的反差,若是這般含笑注視時,總讓人有幾多深情,溫柔無害的錯覺。

程求知沉默,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握拳,擡眸,大大方方地直視着陸停,深深嘆了一口氣:“确實不是跟自度說。”

陸停眼波微動。

“自度自小就是老師親手教導,我想借他的口把這個消息接他口遞給老師而已。”

程求知輕輕吐出一口氣。

“我雖一直寬慰殿下,卻也心中忐忑,見了溫愛才如此想法,若是我們弱勢一點,老師并非鐵石心腸之人,今後行事也許會偏向我們。”

陸停靜靜聽着,并未接下去,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程求知臉上露出被學生抓住的窘迫,更加小聲地說着。

“至于娘娘,娘娘與殿下年紀相仿,聽聞殿下之前在永樂宮得娘娘解圍,也算略有交集,殿下一向不近女色,卻對娘娘有些特別,我是怕……”

他眉眼下垂,一向穩重的人握拳咳嗽一聲,小聲說着:“娘娘姿色出衆。”

陸停一怔,打量着面前之人,蹙眉:“你為何這樣想我?”

“恕慎行冒昧,殿下之前大病一場,性格略有變化,殿下以前萬事不入眼,可那次之後總是莫名打量光明,光明容貌飒爽,性格沉穩,我便以為殿下要開竅了。”

陸停眉心倏地狠狠皺起,露出片刻難言之色,随後輕笑一聲,笑說着:“不知為何我那次醒來,好像忘記了一個人,每當我看到霍光明時便覺得……。”

程求知擡眸看他,神色不解卻又鎮定。

車內空間并不大,兩人都是身形高大之人,膝蓋相對處隔着半尺不到的親密距離,卻在四目相對的沉默間帶着試探的僵硬。

程求知先一步開口:“殿下覺得如何?”

陸停緩緩半阖着眼,銳利的眉眼在昏暗中斂下,冷淡鎮定說道:“覺得難受,誰曾想,昨夜看到娘娘時也是如此,先生神機妙算,可知為何如此。”

他的眉心不知不覺皺了起來,頭頂的陰影落在唇角模糊了他的迷茫。

“怕是和那次重傷失憶有關。”

程求知溫溫柔柔地揣度着。

陸停睜眼,深褐色的眸光落在面前之人的瞳仁中,帶着一絲咄咄逼人的審視,鋒利如刀,可他的聲音卻在這一刻緩緩放柔,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因為我忘記了一些事情是嗎?”

程求知鎮定地看着他,聲音在寒冬中依舊溫和,好似戲臺上從不曾變調的曲子:“不知,此病還需遍尋良醫。”

漫天烏雲低壓,不知不覺中空中再一次飄起細碎小雪,整個溫府卻因為主母的生日而格外熱鬧。

陸停安靜地看着他,好一會兒才輕笑一聲,唇角微微抿起,眉宇間好似被今日的大雪一層層疊起,讓人看不清神色。

“想來也是無關緊要的事,不然也不該忘掉。”

程求知把玩着茶幾上的空茶杯,垂眸低語:“也許吧。”

大雪窸窸窣窣打在車壁上,照亮着深冬的昏暗白日,人走在雪地上好似有碎玉之聲,馬廄位于西北一角,鮮有人踏足,唯有不遠處的馬房內傳來嬉笑之聲。

微弱天光下,依稀能看到那本被溫月明扔在一側的畫冊歪歪扭扭地翻開一面,隐約可見燕勒山三字。

溫家乃是輔事閣老,文人之首,貴妃出身溫家,偏愛山水景物。

萬歲為讨她歡心,不僅讓整個廣寒宮的雕刻屏風都是山水圖案,宛若話本仙宮一般淡雅而仙氣,更是搜羅了天下地理奇書,這本西北地方志便是不可多得的千金之物。

可惜人人傾羨之物,不過是貴妃手中無聊翻看時的閑書。

陸停手指緩緩合上手邊的冊子,輕笑一聲。

“此事回京我是為報母後血仇,豈會因為兒女私情耽誤。”

他輕聲說道。

程求知自緊繃中驚醒,背後不知不覺早已打濕了內衫。

溫月明心中雖知程求知不會在這事上騙人,但又忍不住想要親自确定。

可陸停委實又寫吓人,她在猶豫不決中不不小心喝醉了。

“怎麽中午就回去。”臨走前,錢母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現在正在下雪,不如等雪停了。”

溫愛正在給妹妹披大氅,塞暖爐,裹得嚴嚴實實的,聞言,神色鎮定地說道:“這雪怕是得要到明天,現在還未下大,不如早些走才是,免得等會更不好走路。”

“怎麽喝了這麽多。”錢母一聽是這個理,微微嘆了一口氣,見人的眼睛都是朦胧惺忪的,不由嗔怒着,“去端碗醒酒茶來。”

溫月明一直半垂着頭,聞言,懶洋洋擡眸,嬌氣說着:“我沒醉,娘,就我們家的這種酒,我喝一百壇都不會醉。”

“家中就爹愛喝點果酒,喝不醉她這個小酒貓的。”

溫愛做事極為妥帖,雪白的狐裘包的一絲風也透不進來,只露出一張小臉,這才笑着點點頭說着。

“她就是愛喝酒而已,娘別站門口了,風大,小心凍着了,我送妹妹上車。”

“少慣她,夫人外面冷,快進來。”屏風後傳來溫赴不悅的呵斥聲,“等會便要回宮了,還喝這麽多,不知分寸。”

溫月明嘴巴高高撅起,雪白/粉團的臉上寫滿不高興。

“咳咳。”錢母立刻咳嗽一聲,屋內頓時沒了聲響。

她心疼地摸了摸你女兒臉頰:“愛喝酒而已,這世道還拘着人喝酒不成,又不是什麽壞事,團團最知道分寸了。”

溫月明眯着眼蹭了蹭娘的手心,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錢芸芸一顆心立刻化成了一趟春水:“好孩子,真是聽話。”

屏風內傳來一聲冷哼。

溫愛聽着只想笑,連忙對着身後的丫鬟使了個眼色:“真的要走了,這雪越下越大了,娘,你進去吧,爹還在吃飯呢,您陪陪他。”

錢芸芸嘴裏敷衍地應下,但還是站在原處,目送兩個孩子遠去。

“夫人。”

屏風後傳來哀怨的聲音。

錢芸芸嘆氣,轉身入了屋子。

“你今天确實喝的有點多。”溫愛小心翼翼扶着妹妹感慨着,“這是第二次了吧。”

“是第三次。”她眯着眼,伸出一根手指在它面前晃着,神神秘秘地說着,“那次的雪下得可比現在還要大,我喝了,喝了十壇燒刀子呢。”

她醉的手指在他面前比劃了,卻怎麽也沒比劃清,只好順勢接住飄落的雪花。

雪花在手心融化,水漬濕潤了手指,冷沁沁的,她眨了眨眼,直接擦在溫愛的袖子上,十分順手。

冬日的風刮在臉上生疼,雪子夾雜着冷風吹得酒意都散去不少,可她的聲音還帶着醉意的低喃,愉悅的笑意,步履蹒跚間大氅絨毛翻飛,好似仙人下凡一般。

溫愛側首,緊緊扶着她的手臂,柔聲說着:“下次不能喝這麽多了。”

“是哥哥你酒量太差了。”溫月明含含糊糊地說着,不舒服地動了動脖子,不高興說道,“給我綁太緊了,難受。”

“馬上就上馬車了。”溫愛眼疾手快拉着披風帽兜上的繩子,一抽一拉,利索到只露出她的一雙眼睛,“小心風寒。”

溫月明這會動也動不得,只一雙眼睛裸在外面,撲閃着大眼睛,哀怨地看着他。

溫愛咳嗽一聲,轉移話題。

“人已經在馬車上了,駕車的都是自己人,這事你自己接了就要做的幹淨,實在不行就半路把人趕下去。”

溫月明眸光一擡便看着靜立在原處的馬車。

大雪紛飛,車頂壓雪,車頭的小黃門帶着鬥笠,披着蓑衣,像一尊雪人一般站在車邊。

“走吧。”溫愛為她松了團在一起的帶子,看着她紅撲撲的臉頰,輕聲說道。

“外人常說你冷心冷情,我卻知你最是心軟,但這次聽爹的話,離得遠遠的,東宮之位,歷來就是要死很多人的。”

“平平安安度過最後一年才是最重要。”溫愛俯身,為她理好大氅上的淩亂細絨,溫潤玉澤,“團團乖。”

溫月明迷醉朦胧,懶洋洋地推開溫愛,口氣含糊不清,差點被風雪淹沒。

“啰嗦,我現在就把那事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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