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馬車自廣寒宮光明正大駛出, 在興安門被衛士攔下。

“娘娘萬福金安,衛将軍臨走前特意吩咐卑職要嚴格關卡內外進出,卑職鬥膽敢問娘娘這是去哪?”

大雪紛飛, 衛隊長穿着蓑衣,帶着鬥笠,不卑不亢地行禮問道。

馬車簾子被掀開一角, 露出一張清麗卻嚴肅的小臉,正是花色。

“相國寺法會今年有祈天大事, 娘娘要替陛下去做最後的查看,也去為玉修媛求一個平安符來。”

衛士長身後的人連忙潤筆記下, 代那人寫好,複又叉手行禮:“娘娘仁心寬厚。”

“怎麽不多帶侍衛?”衛隊長看着身後跟着的三四個侍衛, 蹙眉問道。

“相國寺早已排查過了,娘娘等會還要回家一趟,閣老和夫人愛靜,長安的治安我們娘娘是信得過的。”花色解釋道。

衛隊長頓時挺了挺胸膛,随後目光一轉, 透過車簾露出隐隐一角,見車內确實有一個神似貴妃身形的女子端坐着, 這才讓開道來。

花色居高臨下自然也看清他的小動作,但出入宮廷一向嚴苛, 見放了行便放下簾子,擋着飄揚的雪花。

衛士長揮手, 所有的侍衛也緊跟着退到兩側,車夫一抖鞭子, 馬車便滴答答地往前走去。

興安門往東走, 确實是相國寺。

衛士眯着眼目送廣寒宮的馬車朝着東邊走去, 這才在冊子上打了一個勾。

“花色,你去外面候着。”溫月明低聲說道。

花色便出了車廂,坐在車轅上。

馬車內,只剩下溫月明和陸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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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溫月明自己也沒想到會鬼使神差答應這個事情,坐上馬車後她也察覺出一絲異樣。

自她記憶中陸停并非是會示弱的人,更別說剖開陳年舊疤,如此可憐看着她。

草原上總有孤狼,若是生氣了,難受了,只會一個人蜷縮着,沉默着。

年紀小些時,陸停還只是躲在櫃子裏,再大了便去跑馬,待能上陣殺敵了便親自上去,再大的委屈被這一番發洩出來,也都消的一幹二淨。

他上一次裝可憐還是哄她去黑市,給她放天燈的時候。

溫月明心知面前的不是溫順可愛的小白兔子,反而是一匹野性兇狠的狼,卻還是常常被他收起獠牙時俯首聽話的模樣所欺騙。

十三歲的溫月明狼狽自家裏逃了出來,遇到了同樣可憐落魄的陸停。

只是她性格豁達,時間久了,收到娘的家書便放下心結,可陸停卻陰沉敏感,像一只警惕的小獸。

此番太子回長安,本就歷盡千辛,路上更是截殺不斷,他自小就有很多心思,現在只怕更是如此。

溫月明垂眸看着手中暖爐,精致細膩的花紋在指甲蓋的撥弄下發出窸窣的響聲。

他今日是真的只是想見見許家的人嗎?

她多年前也曾和陸停有說不斷的話,講不完的事,可自從永樂殿後重逢,便好似再也無話可說。

溫月明緩緩吐出一口氣,她覺得這樣很好,卻又莫名有些惆悵。

“娘娘覺得我是在騙您。”沒想到是陸停先開口說着。

他身上還濕漉漉的,帶着大雪将化未化的霜寒,濕噠噠地黏在臉上,越發襯得眉骨深邃,鼻梁高聳。

溫月明擡眸,目光冷沁沁的,在車內微暗搖晃的天光中閃着一層粼粼水光。

“殿下不是嗎?”

她慢條斯理地問道,自袖中抽出一塊帕子,甩手扔在茶幾上,也不多說,只是嘴角彎起,卻又沒有多少笑意。

陸停看着那條翠綠色的帕子,伸手握在手心,這并非時下流行的華麗綢緞,而是細軟的純色棉布,握在手心綿軟細膩。

“薄家保護軍饷不利,延誤軍機,致死玄甲軍半數折在伊吾,伊州,瓜州和半個肅州淪陷,株連三族,斬首六十餘人,流放上百人,牽連着更是不計其數。”

溫月明嘴角微微抿起。

“此次禍事直到七年前霍光明金山一役,才開始拿回主動權,重推戰線。”

陸停手中的帕子被緩緩握緊,綿軟的布料被蜷縮成一團抵在手心。

“許家本是外祖父的親傳弟子,性格桀骜固執,當年因對陛下出言不遜被貶靈州懷沙縣做縣令,才避過一劫,未受外祖父之事牽連。”

“此事還要多謝溫閣老從中斡旋。”

溫月明并未避開他的視線,反而鎮定說道。

“許道行十三歲中了解元,二十歲狀元及第,雖性格并非時下謙謙之态,但亦有可取之處,保下許家,非我爹一人之功,天下愛才之人皆會如此。”

陸停眸光一閃,馬車內驀地沉默下來。

溫月明看着面前的人,驀地覺得一年不見,他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骨骼更為深邃,一旦沉默時,便如日光下出鞘的利刃,不動聲色卻又殺氣騰騰。

“我後去西北本想去尋他們,但許家因為得罪上峰去了更偏僻,也更遠的豐州,我亦身不由己,無法離開甘州。”

陸停移開視線,垂眸盯着手中的帕子,聲音格外低沉,如玉石相擊,固然悅耳,卻也格外冰冷。

“他是我在世間唯一的親人。”

他說。

“我已十年不曾見他。”

“殿下此去當真只是見他。”溫月明把手爐置于一側,盯着他的睫羽,緩緩問道,“敘、舊。”

陸停輕笑一聲,緩緩擡眸,狹長的眼尾因為笑意而下垂,人便顯出幾分少年稚氣來。

“當然不是。”

溫月明瞳仁一縮,嘴角瞬間緊抿。

馬車并不算大,陸停本就身形修長,一旦舒張開手腳,整個馬車便局促起來。

一匹狼自然披不住小白兔的皮,但等他悍然撕下時便又覺得毛骨悚然。

“那你要如何。”溫月明冷聲問道。

“娘娘知道我為何回長安嗎?”陸停微微傾斜,朝着她靠近。

淡淡的皂角香便瞬間侵占了她的呼吸。

溫月明微微側瘦,沉默着不說話。

陸停卻也好似不等她說話,把手中的帕子一點點塞進她緩緩握緊的拳頭中。

“娘娘想要問鼎中宮,可你知道那裏鋪滿了薄家的血嗎。”

他聲音極輕,一口長長的氣落在耳廓鬓角上,就像一把羽毛,刷的皮膚微微有些癢。

溫月明長睫一顫,他聽到了。

他聽到她和安王的對話,事關中宮,涉及生母,他原來一直強壓着這股火。

“我那年就站在來儀殿東面的那扇窗外,看着我娘被人上吊自盡的。”

“我恨他們。”

他盯着面前之人雪白的耳廓,倏地沉默下來。

——可你怎麽能和他們站在一起呢。

——我若是殺了人,那些肮髒的血濺到你身上該如何是好。

他有滿腹話要說,在此刻,在深思熟慮間,在心如刀絞中,卻又一句話都不敢開口。

一盆陳年舊物的栀子花的試探,都已經讓她避之不及。

若是她知道我恢複了記憶,怕是再也不肯看我一眼了。

陸停微微嘆出一口氣,一時分不清那細微的聲響是哭還是在笑。

“你可知薄家乃是陛下禁忌。”溫月明在沉默中側首,看着近在咫尺的瞳仁,輕聲問道。

兩人的距離只隔了半臂不到的距離,甚至能清晰的看到細碎的光落在臉上,随着馬車晃動而帶來的陰影。

蒙蒙的光落在陸停臉上如鲛绡霧,秋霜雪,軟了幾分銳氣。

“我當然知道殿下為何回長安。”溫月明看着他,微微一笑,眉宇間卻挂着譏諷之意。

“可薄家之死鐵證如山,殿下如今根基不穩,就要去觸碰那座大山,是嫌死的人不夠多嗎。”

陸停看到自己完完全全地倒映在那雙霧蒙蒙,水靈靈的漆黑眼珠裏,他動了動喉結,随後輕聲說道:“你,在關心我。”

溫月明一怔,随後随後眉尖一挑,伸手緩緩靠近陸停,為他擦拭沾滿雪水鬓角,微微一笑。

“殿下不都說了嗎,我的目标不過是想讓殿下對本宮的稱謂,從母妃到……”

“母、後。”

淡淡的梅花味自淡到濃,沖得陸停瞳孔一縮,耳邊的聲音近乎諷刺,宛若一把長劍刺得他心口一震。

“本宮關心陛下的每、一、個子嗣。”

陸停身形驟然僵硬,那一刻,壓抑多年的血氣自沉默中傾瀉出來,似乎要把面前無情的女人一起拉向幽冥。

可那雙溫熱的手剛剛在額間一閃而過的觸感,不過是蜻蜓點水,卻又詭異地壓下他所有的殺意。

溫月明不過想脫離這個奇怪的氣氛,可一說完便又後悔,收回手正準備換個位置坐,突然愣在原處。

因為她的手腕被人緊緊握着。

那雙手并非文人雅客的白皙修長,也非貴胄等閑的細膩雪白,他被風沙打磨過,被□□激蕩過,被鮮血洗禮過。

節分明,骨肉勻。

溫月明擡眸去看陸停。

陸停怔怔地看着她。

那一瞬間她也不知為何只覺得他似乎有潑天的委屈,那雙深褐色的眼眸似有水光閃動,可再仔細看去,便又覺得不過是光影閃過。

長安的朱雀大街自來便是人聲鼎沸,熱鬧喧鬧的煙火氣順着車簾飄了進來。

馬車內是死般的寂靜。

“殿下這是做什麽。”

溫月明眉眼低壓,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不曾想被更用力的握緊。

“母、後。”陸停的指尖帶着繭子,細細摩挲時便如同火苗一簇接着一簇地冒了上來,燒的人自尾椎開始戰栗。

溫月明伸手掰開他的手指,眉眼一片冰冷:“陸停,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可他的手指卻如鐵鑄一般,紋絲不動。

“你便當真這麽想要那個位置。”他低聲問道。

溫月明只是看着他,不說話。

“我可以給你更好……”

陸停在片刻呼吸後,盯着那如玉手指,鬼使神差地開口。

馬車就在此時突然停了下來。

那到嘴邊的話倏地停了下來。

他,他不敢賭。

“你是誰?”車外傳來花色的呵斥聲。

“來人!”侍衛們抽刀的聲音,“保護娘娘。”

“熟人熟人,我找……救命!”

門簾被掀起一角,伸進一個圓圓的小腦袋,只是她還未開口,目光就先一步看到陸停幽深的目光,吓得立馬放下簾子。

“哦呦,車裏是催命鬼對閻王,一個比一個兇啊。”那女子說話明明是南方呢喃口音,可說出去的話卻又莫名跳脫好笑。

“你大白天見鬼了,跳什麽腳。”一個不耐煩的女子聲音懶洋洋響起,“哎哎,別激動,我就是看看裏面是不是……嗚嗚。”

溫月明噗呲一聲笑了起來。

陸停看着她的笑臉,眼波微動,最後緩緩松開她的手腕,斂眉說道:“對不起,是我魔怔了。”

溫月明握着發紅的手腕,沉默不語。

“是找殿下的人嗎?”她淡淡說道。

陸停脖頸微彎,眉眼低垂,并未離開。

“殿下今日出宮就是為了見她們。”溫月明又問。

“不是。”陸停擡眸,看着她秀麗的眉眼,認真說道,“不是的。”

“我們認錯人了,對不起。”馬車外,兩個女郎連連擺手,那個年長一點穿着更加西域化胡服的女子,苦着臉,幹巴巴地解釋着。

“就這花,哎,白栀子花對不對,就,就那啥,我們認錯了。”

“胡言亂語,裝瘋賣傻,給我抓起來!”花色厲聲呵斥道。

“放她們走。”馬車內,溫月明出聲,也算解了外面的僵局,“白栀子花不過是普通花紋,大概是真的認錯了。”

陸停聞言,身形僵硬。

花色瞪着莫名出現的兩個女人,最後悶聲說道:“放人。”

馬車外很快又安靜下來。

“娘娘不是想知道我到底要去做什麽嗎?”陸停看着溫月明輕聲問道。

作者有話說:

浙江疫情實在太嚴重了QAQ,我們又開始24小時值班了,我運氣不好,三個由頭的值班排在一起了,都在這周,簡直是要瘋了,所以我這周更新字數都會少一點,遲一點,不好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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