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在病房裏面呆久了，習慣了安靜的環境，突然離開住院部，耳朵裏面灌進人來人往的吵雜和馬路上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楊維有些不太适應。

想找耳機給自己帶上，但背包在佩琳身上，除了拿在手上的手機，楊維一無所有，「佩琳！」楊維對着站在馬路邊上等車的人喊了一句，但周圍聲音太吵雜，甚至還夾雜着小孩哭鬧的嚎啕聲，佩琳并沒有聽到。

手指無聊地在手機上翻了翻，楊維對于自己只能坐在樹蔭底下等車的行為感到無奈。

「叮」的一聲，手機彈出一條消息，打開看到那個黃色可達鴨的頭像，原本煩燥的臉上勾起了一個不自知的笑。

丁碩：上車了嗎？

楊維：還沒。

楊維：[圖片]

随手拍了張大馬路的照片發給丁碩。照片裏的天空灰蒙蒙的，路上來去匆匆的人在畫面裏都拉了絲，這社會大家都浮躁。

消息發出去之後看對話框的頭頂「對方正在輸入」的字眼一直沒有消失，楊維忍不住想笑，心裏估摸着這個死小孩又在手機面前删删減減、修修改改，最後發來的消息或許只有短短一行字。

楊維：寫了什麽那麽多，正在輸入中都顯示好久了，信息還沒有發過來。

很快丁碩就回了消息，只有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後面帶着一句話「本來想問你大概什麽時候能回來的，但是想到也不用我去接車，我就又删掉了。」

給丁碩回了一個摸摸頭的表情包之後，楊維給他發了一條語音，說：「回去之後就不能每天都見面了，會不會想我？」

這會兒丁碩回消息的速度到快，語音剛發出去幾乎是下一秒就收到了那邊的回複，只有一個字，「想」。

這種時候是既煽情又無奈的，楊維看着手機屏幕，試着想象手機屏幕那頭的丁碩，大眼睛裏都是失落的神色，他心裏面也不好受。

拇指摁了語音按鈕，給那個黃色可達鴨頭像的微信又發了一條消息後，耳邊響起了汽車鳴笛的聲音，短促又尖銳。

「我會努力快快好起來的，乖乖等我。」

Advertisement

丁碩前天晚上就被楊維趕回邕市去了，臨走前那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楊維看，一臉的依依不舍，又不得不聽話的樣子，現在回想起來楊維還覺得有些心疼。

倒不是他不想丁碩跟在身邊，只是……

「維維啊，你這回轉院回邕市，公司給你批多少天假啊？」楊媽媽坐在副駕駛座上，伸着脖子回頭跟兒子說話，但兒子似乎在對着窗外發呆，只能又把眼睛放到佩琳身上，「他這個手上做手術，打麻藥什麽的，對腦子沒影響的吧……」

「媽……」楊維不得不把心思從丁碩身上抽回來，在爸媽看不到的地方嘆了口氣，說：「我這是工傷，已經打報告上去了，病假時間以醫院開出的診斷證明為準，一年之後取鋼板也會按照工傷病假處理的。」

聽楊維這麽說，楊媽媽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轉過頭去不知道跟楊爸爸嘀嘀咕咕說了什麽，又轉回頭跟他說：「現在我們回區級醫院檢查，可能要在醫院住一段時間做康複，等醫生确定能回家修養了，就搬回來住了，你在外面租的那個小公寓就不要續租了吧。」

楊維似乎并不打算跟媽媽用商量的語氣溝通這個事情，斬釘截鐵的回了句「不行」，就跟佩琳要了耳機帶上，調高音量，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

「受了傷不回家修養，在外面多不方便啊……」對于楊維的堅決的态度，楊媽媽并沒有跳腳，像是一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個回答似的，自言自語似的喃了兩句，轉頭就把燙手的山芋扔到佩琳身上。

「佩琳也幫着勸他一下啊。」

「阿姨，維維心氣高你也是知道的，如果出了院能活動了還回家讓人照顧，他心裏不舒服。」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剛出院那會兒總是行動不太方便的……」楊媽媽看了閉眼睛裝睡覺的兒子和坐在一邊低頭玩手機的佩琳，突然有些氣餒，便也閉嘴不再說話了。自家兒子的脾氣做媽的最清楚。

車子坐久了楊維身子不舒服，讓佩琳配合着把後座的座椅調了角度之後，整個人就倚靠在靠背上。佩琳看他眉頭皺得有點緊，想跟他說說話，但戴了耳機的楊維拒人于千裏之外，佩琳知道他心裏也不舒服，就不再打擾。

楊維不想回家住，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在妥協。

早在前天晚上丁碩回去前，在醫院病房裏他們發生了一些小小的争執。要說兩個人才剛确定戀愛關系沒幾天就發生争執，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事情偏偏就這麽發生了。

桂城的天氣一天天的冷，丁碩給楊維圍好了圍巾之後推着他去花園走走。剛才晚飯時候醫生來跟楊維說，已經能持續下地行走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了，楊維随即聯系了佩琳讓她安排公司的行政來處理工傷保險的事情。

「出院了要回邕市嗎？」丁碩明知故問，他其實只是想知道楊維現在這樣的情況要怎麽回去，楊維點了點頭讓丁碩不用擔心，說他爸媽會開車到桂城來接。

「所以後天是叔叔阿姨來接你回去嗎？」把楊維推到醫院下花園的魚池邊上，丁碩看着枯黃的落葉從枝頭飄到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漣漪打到水池邊來，蕩得他心裏有些亂。

「如果你爸媽後天來接你，那我可以買明天晚上的票回去了。」丁碩的聲音輕飄飄地落到楊維耳朵裏，聽不出情緒。

看楊維擡頭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丁碩笑笑，「你爸媽都來了，我當然要回去，總不能跟他們的車子一起回去吧。」

「為什麽不可以？」

「你……要出櫃嗎？」回想之前楊維光明正大的把自己介紹給身邊的朋友和同事的情景，丁碩不确定楊維同性戀的身份是否已經被家長知道，如果沒有，他同樣不确定楊維會不會利用這次機會和盤托出。

「我……」被這麽一問，楊維愣住，他不知道到應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性取向在身邊朋友和同事面前，是從來都不加掩飾的，他不是那種遮遮掩掩的人，雖然不會主動說，但只要被猜到了，他便會大方承認。但丁碩突然這麽問，到嘴邊的話卻不知道怎麽說。

「我爸媽确實不知道。」

爸媽從來沒有過問他的感情生活，自然，他也沒有主動提起自己喜歡男人這件事情，可如今被丁碩這麽說起來，他不确定丁碩是怎樣的态度，「後天他們來，正好可以介紹你們認識。」

原以為丁碩會欣然接受，畢竟那天同事們來看他時，他跟大家介紹丁碩是他男朋友，那會兒丁碩雖然驚訝，但短暫的迷茫之後，也跟他一樣笑在了一起。可這次，丁碩卻直接拒絕了。

「別跟他們說……」這個話提對丁碩來說是沉重的，「如果可以，不要對家裏出櫃。」

楊維不解，問他為什麽，可回複他的卻是丁碩的沉默。

「你再顧慮什麽？」拉了丁碩的手讓他蹲下來，楊維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看，想從那故意閃躲的眼睛裏看出一丁點蛛絲馬跡。

盡管丁碩已經勇敢地擡起頭迎接楊維犀利的眼神，但那雙眼睛裏面依然寫滿了很多楊維不知道的顧慮，「我知道你想要過得坦蕩蕩的，但你信我一次，如果可以的話，永遠也不要對家裏出櫃。」

那天下午的對話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甜蜜的收場，回到病房的時候兩人都沉默着不說話。縱使兩人心裏都清楚，這麽不說話會出問題，但誰也不願意先伸手去觸碰那條紮在心口上的刺。

天色漸漸暗下來，莫名的又下起雨，原本幹燥的空氣慢慢變得濕潤，一切都開始變得細膩。丁碩若有所思的眼神楊維都看在眼裏，甚至是那不經察覺的嘆氣聲也都像是放大了數十倍傳進了楊維的耳朵。

丁碩還拉着他的手，很顯然并不願意離開他半步。

楊維用手指勾了勾丁碩纏在他手上的指頭，說：「你不想見我爸媽那就不見吧……」看床邊的這個人擡頭露出懵懂的表情，楊維當下嘆了口氣。

「也不用等到後天了，我現在能下床活動了，你這些日子照顧我晚上也睡不好，待會看看還有沒有回邕市的票，早點回去休息吧。」

這是在下逐客令。

丁碩即使反應再遲鈍，那一刻也明白了自己拒絕了楊維跟父母出櫃的想法，讓他心裏不舒服了。他張了張口想解釋，可又不知道應該怎麽說，猶豫再三，最後也只能帶着一抹落寞的神色點了點頭。

就像他毫不猶豫的來，最後也是匆匆離去。

當晚丁碩就搭上了回邕市的動車，臨走前還給楊維發了信息跟他說「我回去了」，可楊維除了「好的」之外，并沒有再多的字詞。

直到楊維心煩意亂去翻丁碩的Blog想看看他有沒有再更新，能不能從中知道什麽自己猜不到的心事時，無意中在Blog目錄看到了9月4號那條标題名為「關于我出櫃」的博文，才顫抖着手給丁碩撥去了電話。

那時候丁碩剛上動車，不斷穿過隧道，信號不好，說話的聲音都斷斷續續的，楊維也不嫌煩，一遍遍地打，一遍遍地跟他說話，直到把事情都說清楚了，才松了口氣。

楊爸爸開着車一直哼哼着他們那代人愛聽的歌，「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不知道車子開出多少速度，楊維閉着眼睛估算到邕市的時間。才跟丁碩分開一天的時間，他已經開始狠狠地想念這個什麽都放在心裏不願說出來的死小孩。

手機微信發出「叮」的一聲提示音，亂成麻的思緒被打斷，楊維極不情願的睜開眼睛，但在看清了發信人時，不自覺又勾起了嘴角。

丁碩：邕市天氣還挺暖的，我給你買了火龍果，等你辦好了醫院的手續，我每天給你打果汁喝。

他這個死小孩就是這麽貼心又讓人心疼。

楊維腦子突然冒出那晚丁碩在動車上跟他說的話，盡管信號不好但丁碩卻依然堅持要把話說完。

他說：「我已經經歷過一次天崩地裂雞飛狗跳慘絕人寰了，我不想你跟我一樣也沒了家。」

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輕飄飄一句，可刮得卻那麽疼。楊維只能妥協。

只是，他已經妥協了不跟家裏人出櫃，如果再讓他妥協着離開自己的小空間回到家裏去住，再不能自由自在地跟心愛的人見面和獨處，這是絕、對、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