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雨夜粥話
小雨淅淅瀝瀝了一整天。
沈靜也一整天窩在西廂房中沒有出門,讀書,臨帖,或在空隙裏,望着窗外的杏花樹發呆。
傍晚時分,雨漸停了,餘晖破雲而出,照的東廂房前一片竹影斑駁。
沈靜熱了早上剩的半鍋粥,調了個小菜,還沒來得及吃,見小有管家踩着斑駁竹影,渾身濕透,一瘸一拐狼狽進了房。
片刻他換了幹淨衣裳,來敲沈靜的門:
“沈掌櫃,還有吃的嗎?我也懶得叫廚房動火了。”
沈靜忙把他讓進來:
“只有粥和小菜。”
“足矣。”小有勉強笑笑,“我來的倒是時候。”
端起熱粥,沈靜有些過意不去:
“不如我再去做些——”
小有擺手,挺心滿意足:
“不必了——這小菜很爽口。粥真不錯,熱乎乎喝下去,渾身都覺得暖了。是早晨剩的?”
沈靜點頭:
“是。”
兩人慢慢喝完了粥,小有放下碗筷,望向沈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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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這陣勢,吓着了吧。”
沈靜頓了頓,笑笑:
“還好。”
“你必定覺得咱們王爺性格暴躁,喜怒無常吧?”
說不是太假,說是又不敢,沈靜只好笑了笑把話頭轉開:
“王爺是真性情……看你進來時腳有些不方便,沒事吧?”
小有見他話轉的這麽生硬,不由得笑起來。也不為難他,曲起腿揭開褲腿,露出蹭破了一大塊皮的腳腕:
“不礙事,下馬沒留意蹭破了些皮。”
說着又捶了錘大腿,嘀咕着:
“……冒雨跑了一天的馬,明個又該腿疼了。”
“真是辛苦你。”
小有拍拍褲腳:
“這算的什麽苦?當年跟鞑子打仗,那才是苦。”
沈靜有些吃驚。看小有這白淨細弱的樣子,完全不像打過仗的人:
“你當過兵?”
小有笑道:
“沈掌櫃是不是覺得,我這幅樣子,只會做伺候人的活兒?”
“不不——”
“沈掌櫃別在意,我沒別的意思。”小有擺擺手,依舊笑着,“不過說了句實話而已,我雖在王爺跟前,但确實就是個奴才,也只會做伺候人的活兒,這是實話,有什麽不能說的?”
“……”
桌上有半溫的茶,小有自顧自拿過來,倒一碗茶給沈靜,又倒一碗給自己,抿一口,嘆一聲,眯着眼舒服的靠着椅子:
“不過我雖是個奴才,但做的心甘情願,也不是哪個奴才,都有幸能伺候個王爺這樣的主子。當年我就是為了伺候王爺,才跟着去了甘肅,也經歷過幾次圍城,跟着挨凍受餓過。如今雖仍是個奴才,但只要想起當年咱也是跟鞑子真刀實槍幹過的,到底還能拿出幾分做人的底氣——要不是甘肅那三年,我這會兒才真正是個貨真價實的奴才呢。”
說着,他撩起衣袖,露出小臂上一道深長的疤:
“剛去西邊不久,就遇上了鞑子圍城。我随王爺巡城,傻不愣登探着頭從城牆往下看,鞑子的箭矢流星一樣就飛過來了。幸虧王爺一腳踹開我,不然小命就交代在那邊了。”
“……”
“那次被鞑子圍了快一個月,城內糧草不足,有人提議棄城往關內撤,連主将也跟着猶豫——沈掌櫃沒經歷過,想必不知道,若是棄城,那就是丢了甘肅幾城的百姓。”小有聲調漸漸低了下來,“我真是,到死也忘不了那一天的情形。王爺點數了城內糧草,然後冷着臉提刀劈了自己心愛的馬,把馬做守城的口糧。後面半個月,我們吃樹皮野草,省下糧食給守城的官兵。好多次,巡城的時候遠遠看着鞑子在城下吃肉喝酒——前鋒營有位副将,那次不知道是餓的還是恨的,看着鞑子吃肉生生把後槽牙給咬碎了半顆,哈哈——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順天衛指揮使王伍之,不知道沈掌櫃聽說過他沒。”
“這是名滿天下的大英雄,誰不知道?”
小有捧着茶碗,臉上的笑漸漸淡了:
“後來多虧皇上在朝中力排衆議,命順天府派兵馳援,這才解了甘肅的圍。王爺覺得不解氣,鞑子撤兵時,偷偷和王伍之商量,帶着王府親衛精兵五六十人,騎馬出城殺了一百多斷後的鞑子,還把他們一個右将軍一只眼給射瞎了。王爺的親兵也折了十五六人。”
“……”
“那時候西北大營主将是孫老将軍孫堯,為這事勃然大怒,抽了王伍之大人二十軍棍。他不敢打王爺,但是也上表給王爺告了一狀,害的王爺被罰了一年俸祿,哈哈!當年王爺也年輕,又沒多少私房,那一年手頭着實緊,酒錢都是我偷偷進城當了東西換的。”
小有說的不緊不慢,像講故事似的,沈靜聽的出神,不由慨嘆:
“男兒本自重橫行。可嘆我竟沒有這樣的際遇。”
小有搖頭笑起來:
“沈掌櫃這話,太書生氣了。經歷過才知道,寧做太平犬,不做離亂人。平平安安的,比什麽都要緊。如今想起來,當年沒了的那些人吶——”
他靠在椅背上長嘆一聲,眯着眼,面上浮起與年輕容貌不相稱的滄桑,仿佛又回到了甘肅肅殺的戰場上——
許久,沈靜輕輕喚他一聲:
“……小有掌櫃?”
小有從怔忡中猛地回神,慢慢放下茶碗,又露出平日常見的那副笑臉:
“什麽時辰了?”
“起二更了。”
“一不留神就晚了。”小有慢慢站起身,撣撣衣袖衣擺,一邊往外走一邊仍舊笑着,“今晚話有些多了,沈掌櫃不要見怪。說來也怪,雖然相識不久,跟您倒有些一見如故的意思——我也難得跟誰說起這些話來。”
“想必下雨天的緣故,雨氤得人心裏軟,容易想起舊事。”沈靜起身送他,推開門,又聽見漸起的雨聲,“又下起來了,你先留步,等我拿傘。”
他轉身開了櫃子去翻找油紙傘,聽到背後小有嘆一聲:
“這倒黴催的連陰天……王爺明個不知又該怎麽煩氣了,唉。”
沈靜動作頓了頓,故作不經意的回頭問道:
“王爺的腿……也是甘肅落下的?”
“騎馬過河凍下的毛病,甘肅那邊的冬天,啧啧。逢變天就疼的厲害,天天吃藥也不見管多少用——那幫殺千刀的狗鞑子!”小有罵了一句,又小聲低嘆,“……哪怕去我半條命呢,換王爺康健,也值了。”
沈靜遞傘的動作又頓了頓,才撐開送到小有手上:
“小心着腳下。”
小有舉着傘,笑着道別:
“多謝您的粥,沈掌櫃早歇着吧。明早的參湯就不必了,這樣的天,怎麽哄也不見得肯吃藥了。”
沈靜點頭,目送小有微跛着走遠,忍不住又想起白天看到的那個怒氣沖沖的同樣跛腳的背影。
月餘來,他時時告誡自己,務必處處謹小慎微,切勿多事惹禍,但今晚,不知是小有講的故事使然,還是雨夜的粥話卸除了他的心防,令他難得他沖動了一次,出聲喊住了小有:
“小有管家!”
小有駐足,回過頭來。
沈靜為着自己的一時沖動猶豫片刻,終究還是說道:
“我略略學過些下針的手法……王爺這腿疼,紮紮針或許能有些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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