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非禮勿視
看完了雜耍,船順着水流往前又走了一段, 河面上船只往來不息, 偶爾有燈火輝煌的畫舫飄過,船上不時傳來陣陣歌舞管弦聲。大都是一葉小舟,有的滿載酒壇, 有的是吃食點心, 其中有只竟裝了滿滿的一船鮮花, 有桐花馥, 淩霄結,鳳仙,紫薇,杜鵑,月季,玫瑰, 還有一大捧插在桶裏的荷花, 船上懸着玻璃風燈, 隔得老遠,馥郁的花香就随江風襲來。
與花船相錯時,趙衡放下酒杯說了句:“這花好濃的香。”沈靜聽了,笑着從桌上零錢裏捏了一粒碎銀, 回頭沖花船喊了一聲,将銀子丢到船姐兒手裏:“各樣來幾枝。”
“好嘞!”船姐兒利落的在船上挑來揀去, 很快挑揀了一大捧, 伸長了手往這邊遞。沈靜轉身接過來, 竟然抱了滿滿的一懷,往桌邊一堆,對小有道:“既可以聞香,也可以拿來當彩頭。”
他本以為小有必定要搶過去往臺上丢,小有這會卻似乎安靜了下來,不像剛才那樣起勁:“好。等會你們看着我丢。”
沈靜細心,聽他口氣有些不對,再看他臉色,在夜裏都看着一片慘白,便轉頭低聲問了一句:“你不舒服?”
小有頓了頓,笑道:“沒事,沒事。”只是這笑有些勉強了。
一直坐在對面的趙衡忽然發話道:“是不是暈船?”
小有仍笑道:“是有些暈……不過不妨事,大約是喝酒喝多了些。想必過會散散酒就好了。殿下不比管我,我還沒玩夠呢。”
沈靜聽了,回頭望河面上一看,也有賣酒水的,便喊了一聲:“船家!”
小船應聲載着酒壇徐徐搖過來,沈靜問道:“有沒有茶水甜湯?”
“茶水沒有,甜湯有的,八寶的,桂花銀耳的,紅豆綠豆的,酒釀圓子的。要哪一種?”
沈靜問了價,丢過去一把銅錢:“八寶的紅豆綠豆的酒釀圓子的,這三樣我包圓了,壇子一起給我吧。”
他給錢給的利落,船家也答應的爽快,依次将壇子遞給他,還送了碗和勺。沈靜将碗勺用酒洗了,給趙衡和小有各盛了一碗甜湯在面前。
趙衡端起來嘗了一口:“不錯。”
小有端起來到嘴邊,卻又放下了,勉強笑道:“……實在喝不下去了。剛才吃太飽了,沒什麽胃口。”
趙衡看他一眼,轉頭命衛铮:“你送小有回府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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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铮領命點頭:“是。”
小有卻不想掃了趙衡的興:“殿下,我——”
趙衡打斷他:“暈船的滋味不好受。回去歇着吧。”
“……是。”
船停在了岸邊,小有應該是暈的厲害,顫巍巍站了幾次才站起身,沈靜也跟着起身道:“殿下,不如衛校尉留下,我去送——”
話音未落,就見衛铮蹲下身,直接将小有背了起來,左手托着小有,右手扶着岸邊石頭欄杆,輕輕一躍便到了岸上。沈靜只好将到了嘴邊的話咽下去,回頭看看趙衡:“……那我來搖橹吧。”
他走到船頭,學着衛铮架起兩只船橹,費勁的搖起來,可惜不得其要領,搖了半天,船慢悠悠在原地打了個轉,“砰”的一聲撞上河堤。
趙衡碗裏的湯灑了一手,擡頭看看沈靜。
沈靜尴尬的松開手,掏出自己的帕子小心翼翼遞過去:“……殿,殿下。”
孫平隔着老遠,看他們在岸邊滞留,已經命人将船靠了過來:“不如我再派個人過來劃船吧。”
趙衡擱下湯碗,站起身接過帕子擦了兩下:“不必。”
他徑直走到船頭,接手了兩只船橹,頭也不回對沈靜道:“你坐回去吧。”
沈靜只好不尴不尬的走到另一頭,重新在茶幾邊坐下。
夜色漸漸深了,晴朗的天空,半輪明月灑下清輝,照的河面波光粼粼。來往的小船無數,沈靜仔細打量,發現沒有一個船上的船夫比得過趙衡的潇灑氣度——他這個船夫,風采着實不同凡響。
沈靜安靜的坐在船上,等着船開。
趙衡慢慢推動船橹。
……然而事實證明,這船不是那麽容易劃的。小船如一片葉子,安靜的在水上打個旋,又靠回了岸邊。大概是因為趙衡用的力氣比較大,發出的“砰”的一聲,比剛才還響。
沈靜被震的一晃,差點沒穩住跌進河裏。
是個美好的夜晚,歌舞在側,美人當前,月華逐水,涼風悠悠。……但沈靜坐在船上,卻滿懷惴惴不安,連頭都不敢擡,不知道自己該過去幫一把趙衡,還是巋然不動。
他最終還是沒出聲,慢慢彎下腰,假裝去整理地上的被晃散了的花束,借着夜色擋住嘴角忍不住的笑。
……然後船又動了。
沈靜停住動作,雙手悄悄抓住船舷裏面的模板,果然船又一次打了個轉,“砰”的又撞在了河岸上。
沈靜仍然不敢看趙衡,但是卻悄悄擡頭看了看不遠處孫平的船,見孫平沒有注意這邊動靜,正抱着酒碗專心看着河對岸的戲臺子,才在悄悄松了口氣。
“砰”,船又轉了一圈。
轉到第四圈的時候,沈靜感覺自己也快暈船了,終于忍不住搖搖晃晃站起身,走到船中央,清清嗓子,假裝沒有看到趙衡黑如鍋底的臉:“……殿下,不如就在這裏一邊看戲,一邊等衛校尉回來吧。咱們要是走遠了,就怕他回來找不到人了。”
趙衡推船橹的動作頓了頓,低低“嗯”了一聲,松開船橹,坐回了茶幾邊。沈靜給他盛了一碗甜湯,又轉身就着河裏的水将帕子洗了一把遞給趙衡:“殿下擦把手吧。”
趙衡板着臉不聲不響接過去,擦幹淨了手,又端起甜湯喝了兩口,跟着沈靜看向對面的戲臺子。
對面的戲臺子上鑼鼓喧天,很是熱鬧。趙衡心不在焉聽了幾句戲詞,聽着唱的依稀是三國火燒赤壁,諸葛亮借東風,周瑜打黃蓋。他心裏帶着煩氣,往對面戲臺上看時,忽然眼角餘光發現沈靜坐在對面,一邊扭頭看着對面河岸的戲臺子,一邊肩膀在微微的抖;再一細看,果然又抖了幾下。
趙衡不由得有幾分惱:“沈靜!”
沈靜睜大了眼,慢慢回過頭:“殿下?”
“你是在笑孤?”
“……”沈靜頓了頓,極力板着臉忍笑,嘴角卻不受控制的往上翹着,“……沒,沒有,殿下。”
趙衡瞪着他,那雙好看的丹鳳眼裏卻沒有怒意:“你當孤是瞎的?”
誰知道這句話沒說完,他自己先忍不住翹着嘴角笑了起來:“沈妙安,你好大的膽子。就知道在旁看好戲,也不知道過去搭把手。這會還敢笑孤。”
沈靜這才敢跟着小聲的笑出來:“殿下恕罪。搖船橹我的确是不在行。不過殿下既然有令,要不我就下水推一段?橫豎這水看着不深,最多也就淹到脖子——”
“你閉嘴吧。”趙衡笑着斥他一句,“好好的看會戲,等衛铮來。”
“不然喊孫尚書一聲?”
“別喊他了。”趙衡自顧自倒了杯酒,還順便給沈靜也倒上,笑道,“這厮才是嘴碎。他要是知道這事了,只怕到處說上十年都過不去。”
那是挺讨厭的,豈不是有損端正威嚴的豫王殿下的面子?沈靜腹诽一句,然後老老實實應一聲:“是。那就等衛校尉吧。”
兩人不會劃船,便索性讓船順水逐流,随着河上的柔波往前蕩漾,漂了許久也才到了下一處戲臺子。沒有小有和衛铮在,船上便沒了熱鬧,不過有清風明月與河上往來船只相伴,兩人在船上相對而坐,安靜的看着戲喝着酒,倒也別有一番惬意的滋味。
船上的酒是孫平準備的,據說是西域那邊傳來的特殊法子所釀造的果酒,喝着酒味淡薄,卻裹着清甜的果香味,沈靜平時不常飲酒,這會卻忍不住一杯接着一杯,漸漸有些微醺了。
趙衡也不像開始的時候坐姿端莊沉穩,閑适的斜倚在船舷上,左手搭在膝蓋上,右手端着酒杯,借着船頭風燈的光,看沈靜眼潤如水,腮帶桃花,明顯是有幾分醉意了,忍不住微微笑着提醒道:“這酒喝着清甜爽口,後勁卻不小。你小心別醉了。”
沈靜從善如流,立刻停下了酒杯,又從壇子裏盛了甜湯出來慢慢的喝。
時辰已近三更,果然如孫平所說,時候越晚,河上愈加熱鬧起來,往來船只絡繹不絕。戲臺子前頭停靠的船只也多了起來,竟漸漸占滿了半個河道,其中一半是出來尋歡作樂的游人,一半是兜售零食小物的小販。
兩人的船漸漸被走的快的小船擠到了河道一側,竟然卡在了一堆看戲的小船裏頭。沈靜起初還有些擔心,四處張望了張望,發現孫平與一幹護衛的船也停在了不遠處,便放下了心,随遇而安的看起臺上的戲來。
這裏戲臺上演的似乎是一出新戲;江南各地戲班子多,因此排的新戲也多。沈靜将一半心思擱在戲臺上,一半心思擱在趙衡身上,看兩眼戲臺,便回過頭給趙衡酒杯裏斟滿酒。後來看着看着,眼光便不由得擱在了旁邊的小船上。
這只船就停在他們旁邊,隔着不過一丈來遠。船上也是一張桌案,案上擺着酒壺,酒杯,還橫着一捆荷花,一堆蓮蓬,兩個年輕的男子相對而坐。
這兩位都身着羅衫,左邊這位着淺藍衫的看不清臉,右邊那位穿着緋色交領的少年容貌卻十分出衆,膚色雪白,雙目晶瑩,唇色紅潤,比女子塗了胭脂還要嬌豔幾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沈靜不由得便多回頭看了那邊幾眼,見左邊穿藍色衫子的這位正在笑吟吟的剝蓮蓬,剝出來蓮子就放在面前案上,不一會案上就堆了一堆蓮子。
他看着那堆潔白的蓮子,正有些犯饞,就見緋衣的美少年男子站起了身小心挪到了左邊,與藍衫青年并排坐在了一起。沈靜正要轉回頭,卻見那個緋色衫的美少年轉過了身湊近了藍衫青年,笑盈盈的仰起頭,湊在藍衫男子耳邊說着什麽。
他不禁看的目瞪口呆,然後眼睜睜又看到了那藍衫男子笑着将一枚雪白的蓮子喂進緋色衫子少年口中,然後慢慢湊近過去,借着夜色遮掩,在對方笑盈盈的紅唇上輕輕舔了一下,十分暧昧親密。
沈靜驚得手裏的碗都掉了,瓷碗落到船板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才猛地回神,慌亂的轉回頭來。誰知正對上趙衡黝黑的目光,他心中又是一慌,立刻将目光移向一邊,片刻之後,才垂着眼慢慢拿起酒壺,借着斟酒掩飾着剛才的尴尬。
放下酒壺他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兩人在他身後的船上,趙衡則坐在他正對面。剛才那船上一番非禮勿視的情形,他既然都看見了,趙衡正對着他們,焉有看不到的道理?只只怕是比他看的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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