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青州異動

本朝其實男風盛行久矣,不止是民間, 連朝中官員都有不少人私下蓄養男妾, 寵幸優伶,甚至相互攀比,蔚然成風。要不是這樣, 剛才那兩位男子也不會如此大膽, 當衆做出這樣親密的舉動了。

但是這些終究不符合人倫綱常, 因此這股風氣也時常遭到人诟病。不必提別人, 沈靜下意識就覺得,趙衡這種沉穩持重的風格,恐怕就看不慣這種男子相親的風氣。

船漸漸飄遠了,已看不到剛才那對藍衣緋衣的男子。船上凝滞的氣氛這才漸漸消散。誰知倒了兩杯酒,趙衡舉着酒杯看着他,竟然徑直問了出來:“被吓到了?”

沈靜一愣:“嗯?”

趙衡端着杯子的手擡了擡, 向前頭示意道:“前面二位的舉動, 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

“還好。”沈靜這會已經冷靜了下來, 沉默了會兒,又道,“雖然不容于綱常倫理,但情愛之事, 常難由心。能像這樣随心所欲者,又有幾人?”

這話似乎勾起了趙衡的心事, 端着酒杯默默的喝了幾口, 最後點了點頭:“情愛之事, 常難由心。你說的不錯。”

沈靜笑笑,将話題岔開了去:“今天這麽高興,何必提這些話。人生在世,就該像李太白詩中所說,‘今朝有酒今朝醉’。”

說完他又提起酒壺先為趙衡斟滿,再為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來笑道:“現已三更,再過一個時辰就是殿下壽辰好日子。沈靜這裏借花獻佛了,祝殿下平安康健,萬事順遂,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趙衡笑看着沈靜喝了,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祝的好,多謝。”

喝完酒放下酒杯,趙衡看着沈靜動作從容的提起酒壺,又将他酒杯滿上,不由得微微笑道:“妙安,今日孤很開心。多年沒有這樣高興的時候了。”

沈靜但笑不語,将自己酒杯斟滿,再舉起來:“再敬殿下。”

兩人連喝了滿滿三杯才罷,趙衡把玩着空的酒杯,眼中也帶了薄薄的醉意,重複道:“妙安,孤今天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泛舟船上,歌舞管弦……這樣的日子已久違了。”沈靜本就喝的不少,這會連喝三杯,酒意湧上來,已經有些維持不住端正坐姿,笑着慢慢靠在了船舷上,閉上了眼睛,“……閉眼就好像回到了十幾歲。”

趙衡放下酒杯,追問一句:“這麽說來,你少年時候也曾這樣乘船游玩過?我卻是第一回 這樣乘船呢。”

“……就是呢。”沈靜斜倚在穿選上,擡着手臂蓋住雙眼,勾着嘴角笑道,“看殿下劃船的樣子,就知道是第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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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衡臉上的笑一僵,随即回擊,“你倒不是第一次,也不見得多會。”

沈靜卻不答話。

趙衡放下酒杯,輕喚一聲:“……妙安?”

回答他的是勻淨綿長的呼吸,沈靜胸膛緩緩的起伏着,竟是靠在船舷上睡着了。趙衡盯着他看了片刻,提起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待到沈靜醒過來,已經是次日清晨天光大亮。他睜眼看着四周擺設,怔忡了片刻,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披上衣裳,一邊系扣子一邊往外跑,正好迎上小有穿着整齊從屋子裏往外走:“起來了?快收拾收拾,一起給殿下祝壽去。”

沈靜卻慌裏慌張先問道:“我昨晚怎麽回來了?”

“怎麽回來的?”小有擡手扯扯他領口,“還沒醒酒呢,扣子系錯了。走回來的呗。”

“是走回來的?”

“難不成還是飛回來的?”

沈靜這才松了口氣,嘆口氣,擡手狠拍了下腦門:“……又在殿下面前失禮了。好長時間沒喝這麽多酒了,喝着喝着就多了。頭這會還疼。”

“你還說呢,我才是真頭疼!”小有長嘆一聲,難得露出這種難受的表情,“那個船暈的我喲!在船上的時候就想吐,昨晚衛铮把我背回來的路上,我吐得膽汁都出來了。回來躺在床上還覺得自己一直在晃呀晃,晃呀晃的,又活活幹嘔了大半宿。哎你說我這遭的什麽罪喲,下次打死我我也不坐這種柳葉船了,簡直是要命啊!”

“等會我做點解酒的胡辣湯,”沈靜無精打采道,“咱倆一起喝兩碗吧。”

“等會再說。你先回去換身衣裳吧,”小有嫌棄的撣撣他袖子,“你看這滿身的褶子,怎麽穿出門。”

沈靜立刻聽話的轉回屋裏,重新換了一身齊整衣裳,這才與小有一同出門到趙衡那裏去。

正好衛铮也在,三人便相約一起向趙衡行禮拜壽,一并奉上賀禮。趙衡今日因為要見客,穿了一身嶄新的螭紋錦袍,頭戴紗翼嵌金牡丹冠,腰系玉帶,眉飛入鬓,雙目含笑,見三人行完禮,便笑道:“多謝,都有賞。回頭去小有那裏領。”

沈靜禮畢站在一旁,看趙衡整個人神采奕奕,不由在心裏嘀咕:同樣是喝酒到半夜,怎麽趙衡一大早便如此神采飛揚,自己卻萎靡的像是腌過的鹹菜,上天真是不公。

正在腹诽,小有卻在一旁笑道:“殿下偏心。”

趙衡笑問道:“你又待找什麽茬?”

小有笑道:“我們三個都送了壽禮,殿下卻只将沈靜的扇子拿在手裏。這可不是偏心沈靜嗎?”

趙衡擡頭看了看,發現趙衡手裏正拿着的,果然是他之前畫的那副扇面。趙衡卻從容不迫的将扇子打開,扇了兩下:“你和衛铮,一個送了我一扇石頭屏風,一個送我一方硯臺。錢小有,你說吧,是叫我拿屏風扇風,還是拿硯臺扇風?”

幾人聽了不由得笑起來,一起說笑了幾句,趙衡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小有道:“對了,各處送的禮都登記清楚了吧?”

“都記好了。”

“漢王叔有沒有送禮來?”

小有想了想:“……好像是沒有。”

沈靜聞言,跟着趙衡臉色一起沉了沉。小有也意識到了什麽:“倒也未必……漢王殿下也不是每年都送禮的。去年前年記得應該是送了。大前年還是大大前年好像也沒送。”

趙衡臉色已冷肅下來:“立刻去查查禮單,然後來報孤。查仔細。”

“是。”小有領命飛快的去了。

趙衡坐着沉思片刻,然後站起身來在房中踱了幾步,又回頭問沈靜:“這兩日山東密報可有異常?”

“沒有。”沈靜立刻回道,“所有密報都已呈殿下看過了。”

趙衡又來回踱步,然後忽然駐足:“孤總覺得有些不放心。衛铮,你派人去請孫尚書過來一趟。沈靜,你去書房草拟書信一封給曹豐,叫他做好防備。”

“是。”各人領命而出。

本是個好日子,因為缺少了青州漢王送的壽禮,衆人一大早便忙碌異常。沈靜拟好了給曹豐的書信送給趙衡過目,當即令人送往河南。之後他不放心,又将所有山東及河南來的密報全部翻了一遍,見沒有疏漏,這才稍松了口氣,便帶了趕去見趙衡。

趙衡正蹙眉一頁頁翻着看密報,小有已經查完了禮單,來報确實沒有漢王的禮來。趙衡擱下密報,臉色越發的沉:“往年忘了倒還罷了。如今這種不該忘的時候,他怎麽偏偏忘了?可見有鬼。”

片刻兵部尚書孫平也到了,見了趙衡先要行禮拜壽,被趙衡止住:“漢王叔恐怕反意已決。”

孫平吓了一跳:“确鑿了?”

“不确鑿。孤猜的。”趙衡冷笑一聲,“往年孤的生辰,他多少還做做樣子。今年卻什麽都沒有。你覺得呢?”

孫平沉默片刻,道:“那就是準了。”

“探子還沒有消息來。孤已傳令曹豐沿山東界布防。”趙衡垂眼坐在案後,右手手指托着下巴,“有曹豐和方廷祥在,河南應該還算安穩。孤出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準備,北京如今固若金湯。南京這兩年雖然薄弱些,如今有你在倒也不必太擔心。”

孫平立刻雙手抱拳:“殿下放心!”

“我現在所擔心的,唯獨一點。”趙衡嘆口氣,“馬上夏收了。再過兩月,甘肅寧夏就要入冬。漢王叔在山東京營這麽些年,根深蒂固,恐怕難以立刻平複。如果他出手将沿海海運截住了,蘇浙皖糧食不能入京,今年北方就難辦了。”

蘇浙皖歷來是天下糧倉。前朝大運河淤塞以後,自本朝太宗皇帝自南京遷都北京,每年秋季都有大批船舶載滿糧食布帛,從海鹽寧波一帶出港走海運到天津,然後入京,或者直接轉到北方各處,作為軍供。

而山東,則正好處在從南往北的這一條糧食要道上。漢王在山東,雖然被北京、河南、南京三面布防,難以突出重圍,但是如果他派出船只阻斷運輸糧食的航道——不是如果,而是必然,那麽北方一入秋,就将陷入缺糧的窘迫境地。

到時候北方鞑靼再來,那就難以預料是什麽後果了。

趙衡臉色已經有些陰沉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漢王叔本來也沒多少勝算,孤抓了王彪,就是想給他一個警告。如今他既然絲毫不顧念山東境內的百姓,那我也只能走下下策了。”

沈靜正在想這所謂的“下下策”是什麽,就聽趙衡又問孫平:“若你同曹豐一起包抄,有把握趕在入冬前攻破青州城嗎?”

孫平想了想,道:“有是有——”

他頓了頓:“只是恐怕得多折損三四成的兵力。漢王謀反本就失了義理,如果時間充足,攻心伐謀,先同他耗一段時間,等到人心渙散,到時再打就容易的多了。”

沈靜聽得心中一緊。

南京京營加臨近幾處衛所,如今大約十萬兵力,能用的大概六七萬。三成,就是兩萬人。他被這個數字驚了一下,心中突突跳了起來,按捺許久,還是忍不住插嘴道:“……殿下,我有個主意。”

趙衡端肅的目光看過來:“什麽主意?”

沈靜頓了頓,迎着他的目光,慢慢說道:“或許……可以不必非從海上航道往北方運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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