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鹽引換糧
南北方的糧食航道,可以說是國家維持生命的命脈也不為過。
自本朝立朝以來, 北方邊亂便一直沒有平息。鞑靼人被趕往西北荒蠻苦寒之地, 觊觎中原之心不死,隔三差五就來騷擾邊境,每年三四月青黃不接之時更是騷亂不斷。北邊九個重鎮養着幾十萬兵力, 連年征戰。尤其宣府大同, 直沖着北京。
除了養兵, 朝廷還時不時以“賞賜”的名義, 在每年三四月份往北方幾個部族投喂些糧食布帛,就怕他們餓得太狠,化作了食人的惡狼。
因此北方一旦斷糧,就相當于自己豁開了口子,給鞑靼和蒙古人敞開了大門。
沈靜雖沒有科舉入朝,但多年讀書熏染, 對這些情況了如指掌。他父親年輕時做行商, 早年還曾往北方販賣收購過糧食, 幾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尤其西北之地,曾多次涉足,還差點把命丢在了那裏, 因此自沈靜幼年時候,便時常聽父親對他說起這些。
加上他知道漢王謀反之事以後, 為防備趙衡問起來, 私下翻找了不少有關山東的地理海事書卷圖冊, 對山東各地及沿海之事,也時常在心裏暗暗琢磨。
此時沈靜壯着膽子,對趙衡說出自己的想法:“只要走陸運,往北方和京城運糧食,不就繞過山東了嗎?這樣一來——”
還沒等他說完,孫平已打斷他道:“還以為你說什麽,原來是這個。可是沈先生,你知不知道陸運的花費到底有多高?運一千擔糧食的陸運花費,幾乎都可以從京城買一千擔了——”
趙衡卻擡擡手,止住了他:“你讓妙安說完。”
沈靜看看趙衡,又看向孫平道:“孫尚書稍安勿躁。我再給你算另一筆賬。”
“朝廷之所以從海運糧食布帛,無外乎是因為陸運費時費力,損耗太多。不過雖然如此,朝廷的糧食也不全是走海運,每年都有些是從陸運的。我整理南京戶部呈給殿下的奏報時,特意留意過陸運這一塊的花費,确實比海運高出不少,幾乎都達到了兩倍,有的甚至高達三倍之多。”
他頓了頓,又道:“可是比海運高出的費用到底在哪裏,這一點就值得斟酌了。在下父親當年做行商,曾往北方販賣過糧食。因為海上航道被朝廷掌控着,商人難以利用,所以他大多都是走的陸運。這一塊的具體成本多少,他沒有詳細跟我提過;但是我清楚的記得,根據他的說法,陸運成本并沒有比海運多多少,最多也就多個二三成而已。”
他擡頭看着趙衡,低聲說道:“同樣是陸運,運送的都是糧食。朝廷運送的花費是海運的二三倍,這花費幾乎比糧食還要高;而商人運送,這花費卻只比海運高出二三成。這裏頭的差,真是是天壤之別了。幾位應該都能想到,這是差在哪裏了吧?”
衆人一時都不做聲。
官吏貪污,層層盤剝,有的甚至假公濟私,公糧私賣,這些都是明白的事,誰不知道?
孫平小聲嘀咕道:“……那有什麽辦法,朝廷也不是沒有治理過,可惜不管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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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衡卻明白了沈靜的意思,黢黑的眼盯着他,一語中的:“你的意思是不是,讓商人運送軍糧?”
沈靜點頭:“正是此意。既然商人比朝廷花費少,損耗少,運送的時間還短,為什麽不讓民間商人取代朝廷官吏來運送糧食呢?”
孫平道:“自然是因為商人重利!沈先生,我還是覺得你想的太簡單了。俗話說,無利不起早。商人之所以花費少,是因為花的是自己的銀子,花多了自然心疼。可是要把他們征召起來幫朝廷運糧,也未必就那麽盡心盡力了。”
“要他們做事就行了,為什麽一定要征召他們呢?”沈靜反問道,“商人重利,那就給他們利,朝廷下了命令,只要在北邊等他們送糧食去就行了。送多少糧食,給多少利,這不就行了?”
“唉,”孫平嘆一聲,“你這是沒在北邊待過。朝廷要是有那麽些銀子撥過去,他們還至于等着運過去的糧食?”
他三番兩次打斷沈靜的話,以至于趙衡直接瞪他一眼:“你少說兩句。先聽妙安說完。”
孫平頓時噤聲不語。
“‘利’未必然就是銀子。”沈靜繼續道,“商人重利,他們有的是手段牟利。朝廷缺銀子,那也可以不給他們銀子。甚至不用朝廷,南京六部就有商人想要的‘利’。”
趙衡出聲問道:“比如?”
沈靜微笑道:“比如,鹽引。”
“朝廷如今向商人發放鹽引,都是要他們拿銀子來買,因此大多鹽引都被有錢有勢的富商拿去了。如果改為送糧食到北邊,然後憑借運送糧食多少,向朝廷換取鹽引,富商們可能嫌麻煩,不一定會做;但是肯定有很多小商戶,為了獲得鹽引,會趨之若鹜,想方設法往北邊運糧。這樣一來,朝廷只要把住兩頭,那麽任憑他中間怎麽運送法,終歸送到了才能回來換鹽引。”
“聽起來是不錯。”小有在旁問道,“可是多少糧食換多少鹽引,這個須得仔細考慮考慮。”
“不錯。”沈靜點頭道,“這個算法也有幾種。比如走海上航道,運糧的成本須得核算出來,然後跟購買鹽引的價格比較。如果走陸上,運糧成本多少,能換得鹽引幾年。但不論怎麽定這個價格,總歸要比朝廷自己運送的成本低才合算。如果真的施行,這個須得好好計算計算。”
沈靜說完,有些惴惴不安的看着趙衡臉色,又道:“我也只是随便想到的……若有不當,殿下海涵。”
趙衡蹙眉沉思片刻,然後擡頭道:“妙安不必過謙,孤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衛铮,你現在去請丁寶來。妙安,待會你将此事,詳細與丁寶說一說,讓他添補添補,拿出一個實際的計劃來。”
“是。”
“孫平,”趙衡起身,大步往外走去,“你現在就去京郊大營去點兵。”
七月七日,趙衡壽誕當日,晌午時分,織造署的園子裏筵席處處,南京六部乃至近前幾個州府的長官都齊聚一堂,特意為豫親王趙衡賀壽。臨近開席,幾個風塵仆仆的京城太監由錦衣衛護送,攜八百裏加急而來的聖旨,當衆宣讀了皇帝為豫王禦筆親書的祝壽之辭。
趙衡這個壽辰,過得不可謂不風光。
與此同時,孫平親自率五萬人馬,悄悄往北方而去,為迎戰漢王叛軍做好了準備。
而沈靜,則正在書房裏與丁寶商量着如何施行“鹽引換糧”。
丁寶聽他說完,眯眼撚着手指半天:“小沈啊。你這主意,的确是個好主意。朝廷不花一分錢,就能将糧食運到北邊去。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丁寶嘆口氣,“要真做起來,卻不簡單。此事說難,難在兩點。就在于你說的,朝廷把住的這‘兩頭’。”
沈靜道:“我知道。就是隔得太遠,北邊收到了多少糧食,戶部這邊是無法核實的。”
“這是其一。其實這個也好說。”丁寶道,“最難的,是其二。你知道現如今鹽引是哪裏把持的?”
“自然是戶部。”
“那如果将來開始用‘鹽引換糧’了,鹽引是誰說了算了?”
沈靜頓了頓:“……自然還是戶部。”
“不是,是兵部和北邊。”丁寶笑着搖頭,“戶部從前賣鹽引,每年獲利難以計數。如今叫他們把這麽大一塊肥肉割下來,分給北邊和兵部說了算。你說,戶部尚書能高興嗎?”
沈靜聽了,不由得又頓了頓:“可是……如今朝廷有難,戶部,終歸是朝廷的戶部啊。”
“朝廷有難,戶部本該大局為重,慷慨解囊。這個道理也是對的。可是,做起來就未必這樣簡單了。”丁寶語重心長道,“你到底還年輕,以後得記着這個道理:戶部是朝廷的戶部,是皇上的戶部,戶部尚書、戶部侍郎,卻未必是了。你這個主意,對朝廷對百姓的确是好的。可是一旦施行起來,誰來施行,誰就把戶部和戶部尚書以及從前那些靠財勢拿鹽引的富商,給徹徹底底得罪了。”
“……”
沈靜愣了。
誰來施行?如今這個情況,自然就是豫王趙衡來施行了。
他本來胸有成竹,自以為想出這個主意,可以算是為趙衡解了燃眉之急,也為平叛的士兵提供了緩兵之計。誰知丁寶這三兩句話,如一盆冷水兜頭蓋臉澆過來,給他澆了個透心涼。他前思後想一番,如若果然是丁寶說的這個道理,那他反倒是給趙衡找了個天大的麻煩,不由得低聲喃喃道:“……怎麽會這樣。”
丁寶看他臉色急轉直下,忙開口勸慰道:“哎哎,你不必如此。我只是給你說說這個道理讓你知道,也未必然沒有法子化解。”
沈靜問道:“怎麽化解?”
丁寶笑道:“你我是做不到的,那就是殿下要操心的事了。以他的果敢魄力,只要是想定了,總歸是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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