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別來無恙
馬車隆隆駛近王府門前, 落日已在西天漸漸融化。
從蘇州到京城, 十來天冗長無聊的路途;沈靜本以為這一路下來, 自己必定累的癱軟如泥,誰知到了王府門前,身體累則累矣, 心情卻意外的安穩,甚至心頭隐隐浮起一絲歸來的喜悅。
連他自己也為這份意外的喜悅心情感到些些的困惑:對他來說,父親去世以後,這種回家的感覺, 已經多年都沒有體味過了。
懷着複雜的心情進了府中。本想先去見過趙衡, 說一聲回來了, 門房卻告訴他趙衡兩日去衙門裏忙公事, 未在府中。
“不過小有管家早就囑咐過了,”門房笑道, “說沈先生這幾日大約就要到了, 叫我們留意着些。沈先生行李在車上?是搬到西院子裏, 還是安置到別處?”
沈靜聞言,心中更是浮起一陣暖意, 便請門房幫忙把行李一一擡回了西邊院子裏。
門房放下東西離開, 沈靜卻站在窗下細細的打量着。
院子裏靜悄悄的, 杳無人聲。十一月了,院中磚縫裏的苔藓早已枯黃, 窗下的杏樹上也只剩了零星幾片枯葉。
猶記得年初自己剛入王府, 被衛铮帶到了這個院子裏, 也是站在這顆杏樹之下。
那時站在這陌生的院子裏,見樹上滿是繁花,只能強做鎮定,心中卻是一片惶惶然不知所措;如今繁花雖已落盡,這大半年逝去的光陰,卻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份難得的安穩。
沈靜感慨一番,便先将帶來的行李簡單歸置了。忙完了歇了會兒,也不覺得十分餓,便卷起袖子進小後院廚房,将從蘇州特意帶來的湖蝦幹泡了水,煮了一鍋鮮湯面。
面還未出鍋,便聽到身後響亮的“啪”的一聲拍手,小有笑着走進來,拉住沈靜袖子,上上下下仔細看了個遍,滿臉都是重逢的喜悅:“兩個月不見,咱們靜兒出落的越發标致了。”
“……”沈靜想瞪他,卻繃不住笑,“兩月不見,錢管家這張嘴卻還是那麽不饒人。也不怕話多閃了舌頭。”
“還別說,我這舌頭真是有福氣。”小有湊到鍋前揭開蓋兒聞了聞,“好鮮香的味道!給我也來一碗!”
“沒你的份兒。”沈靜将他推開一邊,“不積點口德,哪來的口福?”
雖如此說,還是盛了兩碗熱騰騰的面湯出來,放到托盤上端着:“走,出去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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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沈靜房裏桌前坐了,小有遞了筷子給沈靜,自己吃了一口先贊道:“真是十分鮮香——你也真不禁念叨,殿下昨日還問你什麽時候回來,我說也就這兩天吧。這不今日已經吃上你做的飯了——哎喲,你說我這到底是哪來的這麽大的福氣喲!”
“你是好容易攢些福氣,都報到山與嘴上了。殿下這些時日很忙?”
“別提了。”小有說着臉就拉了下來,“眼看要入冬,鞑子又不安分了。一邊虛張聲勢向各部征召馬匹兵力,一邊派人來要銀子糧食棉花布匹。”
沈靜聞言,停住筷子:“他們這是看準了朝廷剛剛平息幹戈,心有餘力不足了。”
小有嘆一聲:“可不是,你說到點子上了。今年若再打仗,倒也不是打不起,不過就要傷元氣了。如今禮部已派了人上北邊去,一面安撫,一面跟鞑子讨價還價。朝廷裏也是天天吵鬧個不休。兵部和戶部吵打仗還是出錢,兵部裏頭吵着打不打,戶部裏吵着拿多少銀子。”
說着又長嘆一聲:“北邊禮部議和的消息,天天八百裏急報回來。自從回了京城,殿下還沒睡幾個囫囵覺呢。這兩天忙的索性不回府裏了。”
“那你怎麽自己回來了?”
“回來收拾些穿的用的,畢竟不在宮裏常住,好些東西殿下都用不習慣。”小有說着忙忙喝了幾口湯,放下筷子,“宮門落鎖之前得趕回去,不能跟你多聊了。你先好好歇着,回頭忙完了,我再給你接風洗塵。”
沈靜擱下碗筷送他出去:“你和殿下多保重身體。我還從蘇州帶了幾樣東西,還沒收拾出來,等你回來再給你。”
“嗯,好好給我留着!”小有回頭笑着,腳下生風的便匆匆往正院裏去了。
送走了小有,沈靜又去後廚燒水跑了個澡,這才散去一身旅途的風塵倦意。
又将廚房與房中行李收拾了些,頭發仍然沒有幹,他便點起蠟燭,披着件袍子,歪在椅子上,一邊晾着頭發,一邊随手翻着從蘇州帶回來的書。
沈靜帶來的行李裏,除了蘇州當地一些吃的玩的,零零碎碎如點心吃食,筆墨紙硯,剪紙,扇子,刺繡,布匹,剩下的便大多是書籍:有他自己從前看過的,更多還是他父親留下來的,甚至不少是他父親親自謄抄編著的,如食譜、戲詞、曲譜、棋譜之類,五花八門。
他眼下翻看的,正是他父親從前編寫的一本食譜。裏頭除了蘇杭本地常見特色菜品的用料做法,還記載了不少他父親行商時見過吃過的很多外地菜色。少年時聽父親說起時并不往心裏去,如今再看卻覺得十分有趣。
正看得興濃,邊聽到外頭篤篤的敲門聲。
沈靜放下書,绾起發髻,系起袍帶,端着燭臺邊往外走邊問道:“哪位?”
外頭有人模糊低應了一聲,沈靜本以為是門房或者廚房,打開門一看卻愣了愣:“……殿下?”
錯愕之餘忙行禮問好。
趙衡站在門口,雖眉目之間透着倦色,卻仍舊是往日那副沉着穩重的表情,将沈靜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回來了?”
“是。”沈靜端着燭臺,“多日不見,殿下別來無恙?”
“嗯。”趙衡應着,“你這一路可還順遂?”
“托殿下的福,一路上都很順利。”沈靜答道,看看趙衡,往旁邊讓開一步,想到時候已經不早,又猶豫了下,“殿下……進來稍坐?”
趙衡遲疑了下:“時候不早了,孤就不進去了。”
說着卻仍站在門口,沒有離開的意思:“蘇州的事,可都處理妥當了?”
“都已辦妥當了。”沈靜說着,忽然想起一事,“哦對了,臨來之前,奚維将軍還托我給殿下捎來一封書信。之前竟忘了讓小有捎給殿下。殿下請進來稍等。”
說着端着燭臺進屋,在書案上翻找起來。
趙衡這才跟在沈靜後頭,緩步進了屋裏,在桌旁坐下,端凝的目光追随着沈靜動作。沈靜在桌前找了會兒,才從一疊書信裏抽出一封厚厚的信來,連同書案上一盒木匣一起,轉身放到趙衡面前:“殿下過目。”
趙衡拿起信,見落款果然是奚維的名字,打開草草掃了一眼便又收起來,又看向面前桌上的木匣:“這是?”
“從家中帶來些微薄禮物,不成敬意,還請殿下笑納。”沈靜一邊笑道,一邊起身沖茶,片刻将一杯濃香的茶端到趙衡面前,“時候不早了,夜飲濃茶不宜安睡。殿下嘗嘗這杭白菊花吧。”
趙衡應聲,端起茶到鼻端嗅了嗅,淺嘗辄止:“好濃的香氣。”
他放下茶碗,将桌上木匣打開,取出一疊線裝書,一一仔細翻了翻,驚訝的看向沈靜:“竟還有《弈棋錄》。這麽珍貴的孤本,你從何處尋來?”
沈靜道:“這都是家父從前搜羅來的。一直存放在老宅裏。”
頓了頓,又感慨道:“說來還得多謝那位遠親,老宅在他手裏這幾年,那些不怎麽值錢的東西,大都被他搜羅變賣了。反而最值錢的這些書籍,倒都給留下來了。”
趙衡又将那卷《弈棋錄》拿起來翻了翻,竟有些愛不釋手的意思:“孤尋這個好久了,可惜一直沒有找到。多謝你割愛,孤就不客氣了。”
沈靜聽了笑起來:“殿下喜歡就好,不必客氣。”
說完才想起來:“不是說殿下這幾天在宮裏住,回來是有什麽急事?”
趙衡正翻着書看,聞言動作頓了頓:“孤回來——取些東西。”
“小有沒有跟殿下一起回來嗎?”
“沒有。”趙衡放下書,端起茶又抿了口,垂着眼道,“孤睡不着。臨時起意,便騎馬回來了。”
“聽小有說,殿下近日公務殊為繁忙?”
趙衡揉揉額角,漫不經心道:“還好吧。都是些老生常談的事。只是那些老朽争論起來沒完沒了,實在令人厭煩。”
沈靜聞言,起身道:“殿下稍等。”
卻往房中箱子裏翻了半天,拿出兩樣東西來,同盛書的匣子擱在一起,“這個是安神的香,是從前家父從西域帶回來的,雖然年歲久了,不過這個是越陳越好的。這是今年的新杭白菊,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殿下将這個交給小有。若夜裏不能安眠,可以試試,應當能有所助益。”
“好,孤記下了。”趙衡看着沈靜,又往他房中看了看,笑道,“你從蘇州還帶了什麽好東西來給孤的?索性一口氣都拿出來吧。省的一次的一次去找。”
沈靜:“……應該只有這些了。”
想了想,卻又起身:“……還真有一樣。是一副帶磁鐵的棋子,我再去去找找。殿下稍等。”
趙衡:“……”
行李擱的淩亂,沈靜這次在房裏翻了好久,才從一堆蘇繡裏翻出兩只裹着皮子的棋子盒子來。
等他興沖沖捧着棋子盒從房中掀起簾子出來,卻見趙衡一手捧着那卷弈棋錄,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頭歪在一側,竟已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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