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重逢君懷

與四五年前相比, 沈靜似乎是沒什麽變化。

可是穆君懷卻變了不少。

四五年前的穆君懷,不過二十許, 長身玉立,形容俊逸, 舉止潇灑,詩詞歌賦,信手拈來。言談之間, 乍看細致周到, 其實偶爾還會露出些不拘小節的冒失舉動來。

沈靜依稀記得, 兩人第二回 還是第三回見時, 是在建春戲班的院子外頭,穆君懷來約他出去踏青。出城的路上,穆君懷非要去買路邊的桑葚來吃,結果好容易買了來,卻撒了沈靜一身,弄髒了他好好的一件綢衫。

好好的一次踏青, 最後卻以穆君懷拉着沈靜,去成衣鋪子裏買衣裳來賠給他告終。

如今的穆君懷,比較那時候, 樣子似乎瘦了些, 氣質也沉穩了些。轉頭見到沈靜出來,上前一步, 眼神雖有浮動, 語氣卻還算從容:“……妙安。”

頓了頓, 嘴角牽出些許微笑來:“……好久不見了。”

沈靜也想回之以笑,卻笑不出來,看看傘外漸漸大了的雨,遲疑片刻,還是側過身道:“是許久未見了。……進來坐坐吧。”

将穆君懷請進書房,小孟端來熱茶。兩人相對而坐,沈靜也不知如何開口,便捧着茶慢慢喝着。

穆君懷也一直沉默,捧着茶慢慢喝了半盞,才開口問道:“聽說,你如今在豫王府裏做事?”

沈靜放下茶碗:“有一年了。”

“什麽時候來的京城?”

“一年半多了。”沈靜笑笑,“剛來時,是投奔建春叔的一個遠方親戚。托賴他幫忙,在京郊一處院子落了腳,順便替他賣賣酒,招呼招呼過路的酒客,做點雜事。沒有想到,後來機緣巧合誤打誤撞的,進了王府。”

穆君懷感慨道:“有一身才華,走到哪裏,都不會埋沒了的。”

“随遇而安,混口飯吃罷了。”沈靜笑了笑:“你呢,這幾年還好?”

“還好。”穆君懷笑了笑,“在翰林院待了二年,去年中去了吏部,接着就外放到了四川察考州縣官員。半個多月前,剛回京城來述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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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頓,苦笑一聲:“……只是沒想到,這兩年你竟然也在京城。同在京城一年的時間,竟然也沒有遇見過你。”

沈靜笑笑:“這麽大的京城,哪裏會說遇到就遇到呢?”

來京城的時候,他是知道穆君懷在京城的。那時候他帶着一身傷痕,滿心憤懑,深夜裏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時候,不知道多少次,忍不住設想着與穆君懷再見的情形,設想着要如何痛斥他的涼薄與懦弱,如何冷嘲熱諷,罵他個狗血淋頭。

從前反複想過那麽多次的情景,但是從來沒想到,如今真的見面了,他能如此平靜的與對方寒暄,聊些不疼不癢的話,就像是多年不見的舊友。

細想想,轉眼之間已經過去了三四年。從前那些恨,那些怨,似乎也随着時光的逝去,一起煙消雲散了。

如今的沈靜,甚至有些理解了當年的穆君懷。

世俗陳規,并非只是寫在紙上的陳詞濫調;一個人即使再倔強,有時候也難以與之抗衡。

即便真的堅持下來了,只怕也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就已經夠艱難了,何苦再于這可有可無的□□上去自讨苦吃呢?何如随波逐流,安安穩穩平平淡淡的過完這一生呢?

這麽想來,穆君懷當年所作所為,又有什麽可指摘的地方呢?

怪不得別人薄清,只能怪當年的自己,太傻太癡;明知那裏是一面牆,還要一腔傻氣的撞過去。

如今,疼過了苦過了,自己也終于明白了。

故知他鄉重逢,偏偏中間相隔坎坷,平淡比喜悅倒更多。兩人各自捧着熱茶又喝了半碗,一時無語。穆君懷轉頭瞥見書案上的書卷,問沈靜道:“你這是打算應試?”

沈靜為他添滿了茶,笑了笑:“是有這個打算。不過擱下多年了,手生的很,就怕到時候進場反而成了笑話。”

穆君懷笑着搖頭:“這些東西與你有何難?當年你的文章就好過我一大截,我都能中,你必然不在話下。”

沈靜笑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話到這裏,已經是無話可說了。穆君懷放下茶碗,站起身來:“你忙着吧。我就不多打攪了。”

沈靜也不挽留,拿了傘親自送他出去。

到了院子門口,穆君懷回頭道:“雨下大了,你留步吧,不必出來了。”

沈靜點點頭:“那就恕不遠送了。”

穆君懷撐開了傘,走出檐下,在雨中走了兩步,卻又轉過頭來,擡頭望着沈靜:“……妙安。”

見面之後,他眼中翻騰了許久的痛惜之色,此時終于浮了上來:“我知道這話此時說來無用,也說的太遲。說了是錯,可是不說更錯。當年的事……對不住你。”

沈靜心中有一瞬間的動容。

穆君懷此時眼中的痛意并非作僞,可見當年,他也曾付出一片真心。

然而也就是一瞬。

沈靜擡擡嘴角,笑了一笑:“都已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早已都忘了,你也不必再介懷了。”

穆君懷望着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道了聲“是”,舉着傘遠去了。

次日起,沈靜便托小有向趙衡告了假,從此摒棄紛擾,閉門在家專心讀書。

趙衡大約也看出他決心已定,也沒再說什麽,反而讓小有送了些筆墨紙硯和書籍來。

轉眼十來天便過去。

天氣漸漸晴朗,春意盎然。這日奚維親自來送了帖子,說要請沈靜去郊外踏青。沈靜推辭不過,問清了去向與來客,便答應了下來。

去了果然只有奚維與孫平。

三人騎馬到西山附近轉了轉,在一處野望喝酒聊天,吃了午飯便返回城內。

路上還遇見沈靜之前暫住的賣酒的院子,沈靜指給二人看,感慨道:“去年入王府之前,我還在那裏賣酒切肉。如今也不知是誰當垆。”

奚維道:“早知道咱們該來這裏喝酒的。”

孫平笑道:“待你金榜題名,這裏只怕要被來借光的人踏平。再過個十年八年,這裏怕是就成為勝景,人人都知道朝中沈閣老當年在這裏賣酒。”

沈靜聞言笑道:“借你吉言。”

臨近黃昏,沈靜才回到了家裏。見門口停着馬車,進門果然見小有迎了上來,笑道:“有客來了,還不趕緊奉茶?”

沈靜還以為只有小有,進門卻發現趙衡也在,不由愣了一下。

那日他婉拒趙衡,自覺趙衡必定惱怒,不再上門了,沒想到趙衡竟這般的……“锲而不舍”。

他上前行了禮,又親自沏了茶來:“殿下久等了。”

“剛到而已。”趙衡捧着茶,仍舊是原來的端肅樣子,慢慢抿着茶,“有人送了幾本書來。孤沒什麽用,正好路過,給你捎過來。”

沈靜道了謝,小有卻在旁邊笑問道:“今日這是跟誰出去玩了?去哪兒了?也不說喊着我們一起。”

沈靜笑道:“奚維約的,還有孫大人。不過近處走了走。”

話還沒說完,就見小孟進來,湊到沈靜跟前,小聲道:“先生,又有客人來。”

沈靜還沒回話,小有在旁笑道:“你這裏還挺忙的。誰啊?”

小孟看看沈靜:“……是穆公子。”

沈靜遲疑了下,拍拍小孟道:“就說今日不方便見客。請他回吧。”

小孟應了聲,還沒出門,趙衡放下茶碗,溫聲道:“來者是客,請進來吧。孤還有事,這就走了,不耽誤你會客了。”

說着便站起身來。

小孟停住腳步,看看趙衡,又看看沈靜。

趙衡卻不猶豫,帶着小有一路出了院子。

沈靜緊随其後,到了門口,正看見等在門口的穆君懷。穆君懷先看到了沈靜,喊了聲“妙安”。

趙衡聽到這聲稱呼,腳步頓了頓,回頭看看沈靜。

穆君懷此時才認出沈靜旁邊的趙衡,詫異了一瞬,随即上前行禮:“見過豫王殿下。”

趙衡略點了點頭,回頭看向沈靜:“這位是?”

沈靜遲疑了下,道:“是在下的同鄉,穆君懷。”

“哦。”趙衡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将穆君懷打量片刻,“穆公子看着有些眼熟。如今在哪裏高就?”

穆君懷不卑不亢行了禮回道:“回殿下,在下如今在吏部稽勳司。”

“哦。幸會了。”趙衡又将他看了幾眼,笑了笑,才擡步往外走,“今日還有事要辦,不多說了。改日再向穆公子請教了。”

沈靜與穆君懷站在羽曦讀佳門口,目送着趙衡出去胡同,上了馬車。

回頭才又将穆君懷請進書房。

二人落座,沈靜卻有些不明白穆君懷的來意。

那日見面,也算是将前塵往事都了結了,沈靜做得打算便是二人再不相見。如今穆君懷再來,他反倒有些摸不清這是什麽意思了。

穆君懷卻像是明白他的心思,随即便站起身來:“我沒有別的事。前兩天整理書房,翻出這些舊書來。正好今日路過,給你捎過來。”

沈靜看了一眼書案上的書,客氣道謝:“多謝。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穆君懷見他收了,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随即便起身來:“我還有事,就不多叨擾了。”

沈靜送他到了門口。

胡同口有馬車在等着,穆君懷回頭向沈靜道了別,躊躇片刻,又道:“我有位關系不錯的同年,如今在國子監,與文章上見解頗深。妙安若同意,改日可以叫他一起出來見見。”

沈靜笑了笑,婉拒道:“多謝好意。不過迫在眉睫了,書還沒有讀透,我還是先專心讀書吧。”

穆君懷聞言,點點頭:“……也好。那我先走了。若有用得着的書,回頭再給你帶來。”

剛要轉身,沈靜叫住了他:“穆公子留步。”

沈靜向他拱了拱手,歉意道:“多謝你的好意。不過近日讀書夙興夜寐,實在心力不足。只怕暫不能待客了,還請穆公子體諒一二。”

穆君懷望着沈靜,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番話什麽意思:“……我知道了。”

他垂下眼,苦笑中帶着幾分狼狽:“是我考慮不周……打擾你了。那我……告辭了。”

說完便轉身,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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