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二次談話

在餐桌上,和修政毫無意外地被和修常吉冷落。

白發老者的眼刀子紮透了和修政，寫滿了“回頭再找你算賬”的意思。

“爺爺……”和修政慫了。

雖然和修家主的風流在分家衆所周知,但是當衆說出來，肯定讓爺爺挂不住面子。自以為猜中了答案的和修政，一肚子怨念，把當堂詢問的想法壓了下去。

和修吉時一看就知道兒子誤會得更深了，不由胃疼。

政，你想錯了啊！

“芽,等了很久嗎？”

黑龍神坐在女兒的身邊,沒有特意去貼近上首坐着的和修常吉。

日本以左為尊,和修常吉座位的左手邊就是親生子和修吉時,和修吉時下方才是和修政與和修伊予,之後是小輩的和修芽。原本黑龍神應該坐在和修常吉的右手邊第一位,但是他非常友好地把那個“地位”讓給了有馬貴将。

有馬貴将：“……”

他獨自一人坐在總議長的右手邊,對面全是和修一家子。

和修芽發現父親的精神狀态好了不少，喜悅地說道：“沒有很久，父親看上去氣色不錯,不會責怪芽昨日的舉動吧。”

“我怎會責怪你。”黑龍神明白她的孝心,微微一笑。

他見過了女兒，朝和修吉時與有馬貴将微微一笑，散去了冷漠的氣場。

“中午好，叔叔,有馬先生。”

全程無視和修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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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單獨對和修伊予這位嫁入和修家的女性說道。

“伊予小姐,我是爺爺的侄孫,你稱呼我為‘研吉’就可以了。”

“研吉君？”

“不必如此，我的本名是‘研’，吉只是尊稱。”

“……研君？”

和修伊予天然地拍手，重新有了笑容，明白了該怎麽會稱呼這位親人。

黑龍神對和修伊予颔首，沒有把她當外人。

當他打完所有招呼，很容易發現至今沒有對他有一絲反應的白發男人。有馬貴将始終神色波瀾不驚，那是一種接近于“你說什麽，做什麽，我全部不在乎”的境界，但是這種境界的背後意味着——你無法影響到我。

黑龍神的眸光一閃，意味深長地看着被他坑了後，終于見面的白色死神。

“有馬先生，近日身體可安好？”

“……”

餐桌上一種令人寒顫的氣息浮現，又很快消失。

有馬貴将先看了一眼沒說話的和修常吉，施舍般地瞥向黑龍神，眼中有着對待陌生人的距離感，“多謝你的關心，我的身體非常的好。”

真的生氣了。

黑龍神看出這一點，不再惹他，笑了笑。

這個彼此不知道想什麽的時候，和修常吉開口打破凝固的氣氛，“用餐吧。”

和修邸的餐桌上是西餐類型的分餐。

有馬貴将面前的是人類的食物，清淡口味，是專業的醫生與營養師為他搭配的午餐，讓他恢複健康的腸胃能夠吸收這些食物的養分。

和修伊予則是廚房為她搭配的午餐，非常美味。

除了這兩個人之外，和修家的這些人就是食用另一種特殊的食物，他們盤中皆有肉食，看似與正常的食物無異，在濃郁的醬汁下被烹調得鮮嫩可口。

黑龍神對這些的胃口不大，眼底無奈。

和修芽見狀，在他耳邊悄悄說道：“讓廚房給您再上一份素食吧。”

她擔憂父親的身體，但也心疼對方的心理性厭食。

黑龍神搖頭：“吃吧。”

他握起刀叉，在和修芽瞪圓的雙眸下，主動吃起了和修邸為他準備的午餐。

為何不吃。

只是憐憫着那些同類而已。

為何吃。

只是珍惜着來之不易的食物，珍惜着……這些未來再也看不見的人。

如此，偷得浮生半日閑。

……

用過午餐，黑龍神站在內宅的樓上，俯視着樓下和修吉時帶着和修政去花園裏談話的身影，而對緊張氣氛很不适應的和修伊予先行回了外宅。

和修芽來到父親的身後，與他一同看着花園。

和修政明顯憋着氣。

也不知道政大伯在腦補什麽奇怪的內容，把父親誤會成什麽樣了。

和修芽不解地說道：“父親，這個世界的大伯和我們世界的怎麽差別那麽大？”

黑龍神低笑道：“不是差別大。”

他在陽臺這樣風景好，氣流舒适的地方擡起頭，眺望遠方，黑發在莊重的和服上吹起少許，一剎那竟然有一種笑看風雲變色，體悟世間百态的通透。

“不過是……他第一眼喜歡的人不是我而已。”

和修政是一個癡情的人。

第一眼的喜歡，僅是見色起意，第二眼的喜歡，才有可能愛到心頭。

如今的和修政眼底裏，住着另一個人的身影，不再是當初一身黑色西裝前去參加對方婚禮的金木研，也不再是把他使喚得團團轉的和修研。

這一世，情無處而起罷了。

和修芽頓時對和修政的感官複雜了一點，嘴唇微抿，“原來愛也是要看時機……錯過就沒有了啊……”

她曾一度認為政大伯沒有追到父親，可能是認識的時間晚了。

父親身邊先有了月山叔叔。

無關容顏，無關身份，政大伯對父親幾十年如一日的關心，把父親放在心尖上守護，這樣的态度足夠打動任何寂寞孤獨的人。

她很快打起精神，信誓旦旦地笑道。

“月山叔叔肯定不會這樣！”

“嗯。”

黑龍神很罕見地承認了這一點，舌尖似有醞釀的蜜，甜了許多年。

他的手放到兩人養大的女兒的頭頂上。

“習，他只會愛上我一個人。”

“所以……”

“我也會回報他一份，這個世間無可取代的感情，喰種之間的婚姻，可沒有離婚的說法，一旦許下‘咬痕’就至死方休。”

聽着這些父親的人生體悟，和修芽嚴肅下來的心情忽然不翼而飛。

她想到了當年笑破肚皮的事情：“父親，您們打耳洞，紋身，用了各種方法，好像都沒有辦法一直留下‘咬痕’！一不小心，您的恢複力把這些東西都給弄沒了，害得月山叔叔欲哭無淚！”

“嗯，他頭痛了很久。”

黑龍神的指尖在心口點了點，對女兒說道：“沒有關系，他在我心中留下了痕跡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一句不重要堵住了和修芽其他想說的話。

她張了張口，洩氣地踮起腳尖，親了一口父親的臉頰。

“父親，您怎麽就不花心一點呀。”

“因為一個人的心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裝不下其他人，只裝得下你，習，以及這座我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和修邸。”

太花心的人……

可能就是爺爺和二福的那種下場吧。

黑龍神覺得這是和修家的前車之鑒，可惜爺爺估計就不這麽認為了。

另一個房間裏。

有馬貴将已經靜坐了一段時間，對面是在阖目消食的和修常吉。

和修常吉沒有開口說話。

有馬貴将也就保持着安靜，哪怕是心跳和脈搏，都保持着一種沉着有序的律動，連一絲和修常吉能夠聽到的緊張情緒都沒有。白發男人身上的冷，冷到了骨髓裏，連溫和有禮的表面也無法驅散那種無法靠近的感覺。

死神的眼底宛如亡者。

安靜的極致——是一個人連心靈都寂靜了下來。

和修常吉心想：是自己教育得太好了，還是教育得太失敗了？

他再聯想到今天敢胡言亂語的和修政。

心道。

果然是教導出錯了！

在這CCG的最高掌權者與最強特等搜查官互相晾着對方半個小時後，和修常吉不想将自己的午休時間浪費在比拼養氣功夫上，不冷不熱地開口道。

“貴将，過了一個晚上，你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嗎？”

“是的，總議長。”

“縱然我有意讓你成為和修家的繼承人，你也不願意改變初衷？”

“是的，我承擔不起您的期待。”

有馬貴将一絲昨天的動搖都找不到了，冷靜下來，他就知道和修常吉給他的承諾也是一件不靠譜的事情。

只要對方活着，和修家依舊是對方的一言堂。

和修常吉代表的是和修家全部喰種的利益，是和修家直系血脈的象征。

而他。

說得不好聽，區區一個半人類。

一個大家族內部有多少利益矛盾，勾心鬥角，他這些年以V高層的身份就能夠接觸到許多黑幕，更深的那些事情，他也不願意探究下去。何況成為和修家的繼承人，他依舊要為和修家做事，與過去的生活并無本質上的不同。

和修常吉沒有為錯過他的動搖而感到遺憾，細長的眼眸眯了眯。

無形地打量着他。

“貴将，在你眼中人類與喰種有區別嗎？”

“沒有。”

“人類與半人類？”

“沒有。”

“半人類與喰種？”

“……”

“區別是在這上面嗎？你覺得半人類身上的缺陷過大，雖然可以被視作人類，又流着混血的血脈，但是無法與喰種融為一體，榮辱共存？”

有馬貴将片刻沒說話，和修常吉就從他的态度中分析出了原因。

這也是和修家目前的矛盾。

和修常吉繼續道：“研吉與我說過另一個世界和修家的發展情況，他那邊的家族研究出了延續半人類生命的方法，為和修家的半人類彌補了缺陷，同時解決了半人類知道出生真相，心存怨恨的問題。”

有馬貴将的眼神平靜，就像是沒有聽見這樣的話語一樣。

因為這樣的條件之一……

是龍。

誕生出龍的條件之一……

是數萬性命。

以他人性命為代價，彌補他人性命的方式，對有馬貴将來說不是半人類的救贖，而是一種更加殘酷，更加弱肉強食的“掠奪”。

再者，龍損失多少力量，之後也要補充回去多少食物。

和修常吉以上位者的角度冷酷道：“貴将，半人類會落入這樣尴尬的局面，不單純是和修家的人代代壓榨他們，而是……半人類自身的地位太低了。”

“空有比人類好一些的體能，壽命卻只有正常人類的二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在三十五歲以前就會老死病死，還需要和修家為這些人的消失收拾爛攤子。你有沒有想過，半人類會如此辛苦的原因，是他們成為‘人類’的代價？”

“活在陽光下，被人類認同，以卓越的功勳去換取人類社會中被人敬佩的地位，哪怕在同伴面前流出了鮮血，也不會被人懷疑身上流着喰種的血脈。”

“所謂的半人類。”

說到這裏，和修常吉的笑意略帶殘酷，緩緩地說出真相。

“不就是……僞裝得更好的‘喰種’嗎？”

在老者對面。

白發男人靜坐的姿态恍若被時光暫停，是留在任何人記憶中的美好畫面。

孤高而潔白，眼中盛開枯骨之花。

這一刻。

沒有人能聽到他心底破碎的一個角落，那是他不願去正視的地方。

他的生命早在泥潭中無法自拔。

“是的……半人類……是獨眼喰種的劣質品。”

“我……”

“也不是什麽人類……”

人類的最高戰力，CCG的白色死神，不過是人類說給和修家聽的一個笑話。

半人類最大的錯誤，就是——

不該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