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神愛世人

木屐輕響。

來者像是走向深淵那般地走向一處地牢。

寬敞的地牢裏,只關押着一個人,一個仿佛被所有人忘在腦後的人。

這一次不會再出現翻盤。

白日庭被有馬貴将全權掌握，半人類聽從于身為半人類的白色死神，而V組織在清理了一遍後，以純粹的武力組織的形式繼續存活下來，他們被黑龍神彌補了壽命的缺陷，永遠記得那一日血洗叛徒的震懾力。

經此波折,和修家的內患解決得七七八八。

而外憂……

獨眼之枭已經不敢在國內停留，卷鋪蓋跑去國外逃命了。

日本前所未有的“和平”。

地牢的床角上,舊多二福抱膝坐在那裏,形容枯槁,瘦得幾乎讓人認不出他曾是那個玩世不恭的小醜宗太。他曾經壓抑着仇恨的靈魂仿佛被抽離出了這具身軀，赫子沉寂，肖似年輕時候的和修常吉的暗紅雙瞳全是漠然。

和修家斷去了他的食物,隔絕了他與外界的任何聯系。

縱然是和修常吉也不想違背倫理道德,親手弑殺自己的親生兒子,所以他做出了更加殘酷的事情——讓舊多二福自己認罪自殺。

逼死一個人。

總是比讓一個人活下來容易無數倍。

“活着……比死更難,這個世界才會有那麽多自殺的人。”

在賞櫻結束的當天晚上，黑龍神來到地牢見舊多二福，冷淡地說出這句話。他一度以為在繼承人确定下來後，舊多二福就會悄無聲息的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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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多二福渾身死氣沉沉，仿佛沒有聽到黑龍神的聲音。

他佝偻着背,頭注視着牆壁。

那邊雪白一片。

“當人生失去希望,會選擇活下來的人必然有各自的原因,例如害怕死亡，又例如自欺欺人地懷抱着一絲幻想的活下來。”

“二福，你又是哪一種？”

接連的兩句話，和刀子一樣的插入人心！

這就是黑龍神。

在光明世界，他比誰都光明偉岸，在地底的黑暗裏，他又比任何泥濘中掙紮的喰種都要懂得森林法則，作為喰種抵禦人類的最後防線而活着。若用善良無法感化人喰之間根深蒂固的矛盾，那麽就用殺戮去解決帶來矛盾的人。

他今天來做最後的收尾工作，絕不容許舊多二福再活在這個世界上。

于情于理。

兩輩子，他都要來見證對方的死亡。

“哪……一種……都不是。”舊多二福的嘴唇微動，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和破了的鼓風機一樣難聽，“我要死……何必髒了你的手……”

黑龍神無悲無喜地說道：“我等不了那麽久。”

他要走了。

怎會拖拖拉拉地等着舊多二福什麽時候斷了最後一口氣。

“是這樣啊……”

舊多二福一直在等和修常吉殺他，為此活到了現在。

随着與黑龍神交流，舊多二福幹澀的話語越來越流暢：“我聞到了你身上櫻花的香氣，你們是去賞櫻了嗎？”

黑龍神應道：“嗯，目黑川與上野公園的櫻花都開了。”

舊多二福輕不可聞道：“真好……”

他垂着腦袋，幹枯的手放到了身上當年做手術的地方，似乎飽含着某種黑龍神無法明白的感情，整個人與魔鬼一線之隔。

“我知道你救走了利世，如今我也這個樣子了，她的內髒和赫包對我失去了作用……你替我還給她吧。”

“這樣能喚醒利世嗎？”

“能……或者不能，每一份喰種的血肉裏都有着利世的意識，只有當大部分赫包和血肉回歸她的體內……利世才會有蘇醒的那一天。”

“是你把她弄得支離破碎的，莫非你還想過讓她醒來？”

“如果……沒有你，我會複活她，讓她借助金木研的赫子破繭重生……這是我為她安排的‘降龍儀’。”

舊多二福露出一個追憶的神色，吐出事實：“可惜全被你破壞了。”

全部沒了。

敗得一塌糊塗，連命都無法保住。

在黑龍神如同旁觀歷史的目光下，舊多二福高漲了一會兒的氣息又低落了下來，在失去堅持後，漸漸地走向死亡，“說實話，你不該來的，讓他……殺了我，他這種人……才可能……反省一下……”

“最好的計劃，往往不是實施的計劃。”

“啊……”

“我無法讓爺爺這麽做，他已經老了，讓他好好安享晚年吧。”

“……呵……你不懂……”

舊多二福發出似笑似哭的喘息聲，手指抓緊了胃部的那塊地方。

饑餓到了極點的喰種都會理智崩潰。

他的眼前已經出現了幻覺，有利世的嬌笑聲，有嘉納醫生在手術臺前的身影，有小醜嬉笑怒罵地開Party的畫面。

最後的最後，是白發老者推開和室的木門，在午後的陽光下的模樣。

他溫和得有些慈愛地注視着年幼的自己。

而自己。

停止了翻閱族譜，心底已經明白了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殺了我……”

“殺了我……”

“殺了……我……和修……常吉……”

舊多二福的身體變得抽搐，赫眼布滿血絲。在他一陣陣錯亂地呼喚下，黑龍神如同舊多二福幻覺裏的和修常吉，從浸染歲月的童年記憶中走來，手指放到了他的肩膀處，輕輕扶住對方。

舊多二福忽然就氣息平靜了下來。

淚水流滿了面頰。

骨頭分離，黑龍神捏斷了他的脖頸，挖去內髒與赫包，在一剎那間賦予對方無法複生的死亡。他卻在做完這些事之後，見對方靠在了他的懷裏。

像是孩子一樣得到了想要的禮物……

進入午睡的夢鄉。

黑龍神抓着內髒與赫包，滴着血的右手垂在衣袖下，他幹淨的左手扶着舊多二福躺下，讓對方繼續去做那場不可能實現的“夢”。

小醜之王就此休息，不會再有蘇醒的一天。

無人會去看他笑臉背後的淚水。

因為。

能夠愛着自己的只有自己，你若是不愛自己，誰會拯救你呢？

……

黑龍神歸還了神代利世的內髒與赫包，連同佐佐木琲世的那一份全部交給了對方的養父神代叉榮。

一口氣吞噬了兩份進化到頂尖赫者級別的赫包後，神志不清的紫發女子陷入深層次的睡眠，癫狂的跡象有了明顯的減弱。這也得賴于赫包的原主人是她，要是換做其他喰種，吃完的下場就是瘋得更加徹底。

神代叉榮緊張地觀察着女兒的情況：“……會轉好吧？”

黑龍神上前，手掌覆蓋神代利世的額頭，沒有感覺到發燙的溫度。

“可能會消化不良。”

“不可能！女兒的消化能力非常好！”

神代叉榮堅信利世的胃口特別好，不存在她吃不了的食物。

“她現在營養充足，這段時間不需要給她喂其他食物了。”黑龍神忽略神代叉榮的話，交代好神代利世的後續問題，“若是她沒有蘇醒，你就帶她回六區修養，不要再惹和修家的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和修家不會主動追捕利世，但不代表她可以輕易出現在CCG搜查官面前。”

神代叉榮往好處看：“如果利世蘇醒了？”

黑龍神作為一個父親，對養女兒的事情有共通之處：“你身為她的父親，就應該好好教導她，別讓她再惹事，胃口大就帶她去吃合成的食物。”

神代叉榮苦大深仇地一嘆，點了點頭。

隔了幾秒，他突兀地反應過來：“合成的食物？！”

黑龍神已經離開了這間密室，從門外回答神代叉榮的問題。

“喰種已經有了可以取代人類的血肉，用人工方法合成的食物，雖然味道不怎麽好……但是未來想必在日本境內是管夠的。”

“怎麽得到？喂喂，黑頭發的金木研！你回答一句啊！”

神代叉榮急忙追過去。

黑龍神的和服背影走得消失無蹤，壓根不願意被那個女兒控纏上。

空氣中，殘留着龍的氣息。

甜美芬芳。

蘊含着極大的吸引力，以及威懾住喰種體內RC細胞的特殊力量。

神代叉榮揉了揉鼻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是和修的人啊。”

早就該猜到了，能夠适應得了女兒的內髒與赫包，還可以不被CCG追殺的人肯定與和修家有忌諱莫深的關系。

不過，白頭發的金木研，與黑頭發的……好像不太一樣？

管他那麽多，能救利世就可以了……

……

四月的最後一天。

早春的櫻花開到了茶靡，盛極而衰，為日本的旅游業帶來了一個高峰。

這反而是櫻吹雪最美的時候。

清早，和修芽疲倦地停下書寫的筆，推開窗戶，去看和修邸的大花園。

她在一片安寧中驅散了那份不舍的心情。

這裏的一花一草，她畫過許多次，唯獨沒有畫過遭難前的和修邸。因為在她能夠握住畫筆之前，和修邸就已經被重新粉飾裝修了一遍。

“今天真是一個好天氣。”

回過頭，和修芽把所寫的資料整理好，上面不僅有另一個世界和修家的百年計劃，更有對和修家最重要的合成食物的配方。和修芽與有所顧忌的父親不同，把所能給的東西都給和修家，讓和修家可以度過接下來的變革。

她無需置疑父親保守的決定，但同樣父親也尊重她的決定，每個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是好。

是壞。

他們注定離開，全部交給這個世界的人去分辨。

在一個人的清晨裏，和修芽撥通了芳村艾特的電話，在“嘟嘟”兩聲後，把手機貼到耳旁，傾聽着母親在另一個時差的地方的說話聲。

兩人随便聊就打發了十多分鐘的時間，直到芳村艾特漫不經心地說道。

“你要走了？”

即使沒相處多久，女人仍然有着獨有的直覺。

“是的，我要回去了，媽媽。”

和修芽輕柔地喚着她，不涉及任何利益和算計，為的就是這麽一個人。

芳村艾特在電話裏保持着均勻的呼吸聲，沉默了起來。

和修芽記住她的每一縷氣息，眷戀地說道：“……走之前，我能聽媽媽為我念一段《黑山羊之卵》裏的內容嗎？”

過了片刻。

在外放的手機麥克風裏。

女子念着自己所著的書中的內容，喚醒和修芽對母親最深刻的記憶。

“上帝扼住了我的喉嚨，譏笑着我……”

獨眼喰種不屬于世間的兩方，無法貪戀不屬于自己的幸福。

“他是如此的失敗，總是這樣……使我墜入傷痛，使我心如刀絞，讓人們對疼痛變得麻木呆滞……”

每一個喰種，活在痛苦之中，因痛苦而強大，而麻木。

“但是他真的愛我……”

給獨眼喰種無人匹敵的強大力量。

“只是不知道如何去愛……”

漠視喰種的痛苦，掙紮在這個滿是人類的社會裏。

“愚昧的上帝。”

神。

愛世人。

世人不愛神，用鮮血詛咒着無動于衷的神，又祈求對方能夠救贖我們一次。

這就是盛滿了卑劣與瘋狂的我們的……

全部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