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碗紅燒肉

正在飯店裏忙活的林羽打了個噴嚏,侯小紅看見了打趣道:“小老板,這是有人惦記你呢!”

林羽拽了一下她的麻花辮,侯小紅就咯咯笑着跑了。

小姑娘走了,林羽看着自己的手,倒是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這是四十歲的他絕不會做出的舉動,可回到十九歲,林羽發現自己的心态也随着身體的狀态年輕了許多。

也許是因為現在他還擁有一切,也許是周圍熟悉的環境和熟悉的人,在漸漸滋潤、修複着

他那顆幹涸殘破的心。

林羽告訴自己,那些沉重的、令人痛苦的回憶不應該是負擔,而應是他現在前行的路标。

下午回飯店路上,林羽去肉店買了一大塊豬五花,足足有兩斤半,肥瘦分層明顯,比例剛剛好。

林羽把肉沖洗幹淨晾幹,之後切成麻将塊那麽大,碼在砂鍋裏,一點油不用放,純靠肉裏自帶的油脂小火煎制,等到五花肉表面焦黃就放冰糖翻炒,不斷攪拌,等糖色炒出來了,色澤油潤紅亮,再放八角等香料,還有去腥的姜片,再放一點料酒,肉香味瞬間就起來了,再加老抽和生抽上色調味,倒上開水,慢慢小火慢炖。

那味道特別香,饞得侯小紅咽口水。

豬肉相對來說太貴了,普通人家個把月也吃不了兩三回,平時炖菜大多就放點葷油。盡管她平時跟林羽沒大沒小的慣了,這時候也沒好意思問問這肉給誰炖的,自己能不能嘗一口。

有零星客人過來吃飯,誰進來都忍不住吸鼻子,嚷嚷,“老板偷吃啥呢這麽香!”

林羽從廚房伸頭出來,“炖紅燒肉呢,留着自己吃的,不賣。”

那客人就笑罵道,“老板就吃獨食,客人想買他還拿把不賣了!”

林羽也笑,“今天這鍋肉我有用,明天我再炖一鍋,想吃的早點過來。”

晚上飯店關門前,林羽終于把紅燒肉盛出來了,一大鍋肉分成了四份,一大份三小份,大份他用大瓷碗裝好,外面套了好幾層塑料袋封嚴實了,另外三小份都用塑料袋裝着,給孫叔一袋,給侯小紅一袋,剩下那一袋拿回去留着給小帆船下面條時配着吃。

孫叔和侯小紅都挺意外,還以為他是炖了自己吃的,孫叔年紀大了,對口腹之欲沒那麽貪了,侯小紅年紀卻小,這一晚上饞夠嗆,本來以為也就聞聞味道就得了,晚上吃飯時還失望沒吃上一口呢,這下班了老板就給包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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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羽給他們往懷裏塞,“裝得不多,拿回去給家裏人嘗嘗我的手藝。”

侯小紅拿了就舍不得推回去,孫叔是覺得不能辜負了東家的心意,最終也都沒強烈推辭,高高興興拿着紅燒肉袋子走了。

把門鎖好後,林羽背着小帆船走到公交站,這回他們先坐1線到了大市場,又從大市場倒了2線,到了大礦,他大姨家就住這邊。

再早好些年,這裏曾經有一座金礦,最紅火的時候人們都喜歡叫這裏大礦,這附近的居民區就是因為采金人聚集形成的,但是這裏金的含量并不算豐富,沒過幾年,絡繹不絕的采金人就把金礦采幹淨了。住慣了的人們沒走,這裏就成了個普通的居民區,大礦的名字沿用了下來成了這一帶的代稱。

大姨家住在上坡,路很窄,道上有居民潑洗菜水沖刷出來的溝,林羽往上走的時候一腳踩到了溝裏,差點摔了一跤,他背上的小帆船緊張地抓着他衣領子,兩條小短腿緊緊夾着他腋下,摸哥哥的頭發,“摸摸毛,吓不着,”又去摸哥哥的耳朵,“摸摸耳,吓一會兒!”

林羽被他弄得有點癢,笑着把他往上掂了掂,打趣道,“誰家的臭孩子這麽沉!”

小帆船撒嬌地用小腦袋在哥哥臉上胡亂蹭,“你家的呀!”

兄弟兩個膩膩歪歪走到了坡上,林羽把弟弟放到地上,幫他拽了拽滑到肚皮上的小棉襖後,才站直身體,伸手在暗紅色的大鐵門上敲了敲。

哐哐,哐哐。

“誰啊?”有人趿拉着鞋開房門走了出來,手上拿着手電筒往外面照。

林羽聽出是他大姨的聲音,怕她不開門,便沒開口,等大姨把鐵門打開往外看時,他才一手扶住門縫,出聲道,“大姨,我們來看姥姥。”

林小慧手上的手電筒光直往林羽臉上晃,林羽別開臉,閉了閉眼睛。

林小慧嗤笑了一聲,收回手電筒,“我當是誰,這不咱們老林家最有出息的男娃娃嘛,”那“最有出息”四個字說得格外重,充滿諷刺意味,“文化沒多少,倒是夠精明,把老太太哄得死心塌地的,壓箱底的救命錢都拿出來給你用,你們兄弟兩用這錢晚上睡得着覺嗎,也不怕喪了良心!”

她嗓門很大又尖銳,隔壁鄰居家的狗本來老實趴着呢,被她吵得撲棱一下起身,朝這邊汪汪叫了起來,這一只狗叫,附近幾裏地內的家狗野狗都跟着叫了起來,聲音亂糟糟的,大得很。

林小慧嘴巴還在動,但是都被狗叫聲掩蓋住了,林羽已經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了,還有閑暇低頭沖着正好奇望着他們的小帆船做了個鬼臉,給他大姨氣得夠嗆,抓了門把手就要把兄弟兩關在門外,但林羽早就防着他這招,手上一使勁,門愣是一動沒動。

林小慧見狀,瞪起眼睛就要大罵,他丈夫李光明卻也趿拉着解放鞋,身上披着件中山裝出來了,他抓住林小慧肩膀,往後搡了她一下,“幹嘛呢,不嫌丢人啊,回屋去!”

李光明在學校近些年升了個小官,工資不低,林小慧對他的态度随着工資的升高越發和緩,聞言只瞪了林羽一眼,就梗着脖子回屋了。

沒動靜了,狗叫着叫着也消停了。李光明瞅瞅門外兩兄弟,和氣地笑道,“就不讓你們進家門了,要不那婆子還得鬧。我去把媽叫出來,你們說說話。”

林羽臉上也帶笑,“那就麻煩大姨夫了。”看着李光明回屋的背影,他在心裏想,是怎麽樣的心理素質,才能讓這麽個玩意裝得像個人似的。

李光明進屋沒多大一會兒,姥姥就蹒跚着步子出來了,林羽趕緊進去扶了老人一把,老太天嘴裏念叨,“沒事沒事,咱們出門說。”

林羽扶着姥姥出了大門,把鐵門半掩上,姥姥看見小帆船就“哎呦”了一聲,彎腰攬着孩子的肩膀,往他腦門兒和臉蛋上親,邊親邊壓低聲音哽咽道,“我的小船兒啊,我苦命的小外孫兒哦,姥姥好陣子沒見到你了。”

小帆船乖巧地仰着頭讓姥姥親,還用小手臂環住姥姥的腰,小聲哼哼唧唧地說,“我也想姥姥,特別特別想。”

姥姥抱完小的,又費力地站直身體攬住林羽的胳膊,頭碰頭地跟他蹭了蹭,呢喃着,“拾兒,我可人疼的拾兒啊。”

林羽的生日是農歷十一月十二的,小時候他媽就叫他“十二”,叫久了就變成了“拾兒”。

這些年來,只剩姥姥和二姨他們家喜歡這麽叫他。

林羽攬着姥姥的肩膀,問她,“姥姥,您最近好嗎,身體怎麽樣,頭還暈不暈了?”

老太太一連聲回答,“挺好挺好,頭不暈了,飯也吃得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想你們。”

林羽心裏有點酸楚,自從上次和大姨一家鬧翻以後,他就沒過來看過老人了,上一世,他因為大姨來飯店鬧的那次不痛快,和大姨家基本就絕裂了,發誓再不進他大姨家的門,後來時間久了,他想來看姥姥,又抹不開面子,等他好不容易想通了去看人,他大姨在門口一頓冷嘲熱諷就把他轟走了。

這麽想想,上一世小帆船出事以後,他就沒怎麽見過姥姥了,後來老人去世,他大姨也沒通知他,是很久以後他有點錢了,回老家想接姥姥跟自己一起住時,才知道這事。

說起來,上一世他除了有錢,剩下都是遺憾。

林羽嘆息着從身後背包裏拿出那裝着紅燒肉的袋子,雙手托着塞給姥姥,“這是我炖的紅燒肉,拿來給您嘗嘗。”

姥姥不肯收,“你拿回去和小船兒吃,我年歲大了,吃不動了。”說着,她下意識回頭朝身後瞅了一眼。林羽注意到她的動作,說道,“我做得多,夠你們三口人吃一頓了,我和小帆船的也有,都留着呢。”

老太太這才嘆息着接了,林羽幫拉了拉她身上松垮的棉襖,“姥,外面涼,你回屋吧,我也得帶小帆船回去睡覺了,他明早還得起來上學,過幾天我們再來看您,忙過這陣子,到時候接您到我家住幾天。”

老太太笑着說好,不舍地又輪流抱了抱這兩兄弟,在兩人的目送下打開鐵門回屋了。

回去的路上,小帆船跟哥哥說,“姥姥要是能和我們一起住就好了。”

林羽也在想這個事,“等你的手術做完了,休養好了,咱們就把姥姥接過來,以後咱們三個人一起過。”

小帆船挺高興,大大地“嗯”了一聲。

這兩兄弟想得挺好,可惜他們根本想不到,人性可以多麽可怕和自私,親生的孩子也是可以不孝順親媽的。

他們的姥姥在回屋後,就被自己的大女兒罵了一通,那碗紅燒肉更是一塊都沒吃到。

“你個吃裏扒外的老不死的,還回來幹嘛,你怎麽不直接跟你那兩個乖外孫回家啊,人家願意養你嗎!”

“手裏拿的什麽?呦,紅燒肉啊,你到底給你那個混蛋外孫多少錢,這就眼巴巴過來讨好你了,怎麽的,手裏還有家底沒拿出來呗!”

“錢放哪了,你說!你到底說不說!”

“吃什麽肉,你他媽還有臉吃肉,你個吃裏扒外的老東西,你就給我吃窩窩頭大鹹菜,這肉你配吃嗎!”

老太太在自己的小屋裏抹眼淚,李光明躺自己屋裏炕上悠哉地看電視,林小慧把紅燒肉放進碗櫥裏,拿出鎖頭咔噠一聲上了鎖。

回自己屋裏後,林小慧往炕上被窩裏爬,對丈夫讨好地笑,“明天你帶飯吧,有好菜了。”

李光明不耐煩地蹬了她一腳,把她蹬了個趔趄,“你平時說話注意點,裝個樣子都不會嗎,讓鄰居聽到了傳出去多不好,陳副校長明年要調走了,說不定我有機會,你別給我整黃了!”

“再說,咱家李正大學快畢業了,眼瞅着就分配回來了,我還想讓他早點結婚娶媳婦,給我生個大胖孫子抱,你這天天惡聲惡氣的,誰敢嫁進咱們家!”

林小慧也不生氣,在丈夫身邊躺了,眉毛吊着惡狠狠瞪了老太太那屋一眼,“你放心吧,我看誰敢亂說,我撕了她的嘴!”

……

晚上,林羽把睡着了的小帆船脫下來的衣服都放在炕頭烘着,又把面提前和好,用盆扣着放在了院子裏。

現在天氣越來越冷,外面就像個天然冰箱。

他自己也躺下後,卻怎麽都睡不着。

今天看望姥姥,讓林羽又一次心緒翻騰。

姥爺去世後,當年二姨曾想将姥姥接到自己家去,但大姨怕姥姥手裏的錢給了她家,連忙搶着把人接了過去。

二姨家還有他家,每次去看姥姥,基本都得不到好臉。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大姨和大姨夫兩口子都是極其自私自利的人,姥姥在那邊過得可能并不好。

林羽又翻了個身,惠民小吃雖然能賺到錢,但體量太小,無法快速解決眼前的難題。

做事業最難的就是得到第一次機會和第一桶金。

盡管現在的林羽知道無數條能快速賺錢的道路,但苦于他沒有足夠的本錢,也就無從下手。

況且他手裏的存款必須留着,半年內必須得給小帆船做手術。

想來想去,林羽還是決定第二天抽空去趟區政府,把“那個人”以前承包過的那個山頭要回來。

做好決定的林羽很快睡着了。

而在紅旗區靠東側的紅旗區唯一的國營賓館,二樓的一間房裏,幹淨規整得簡直像是沒住人似的。

臺燈還是亮着的,一個身材高大、神情嚴肅的男人正伏案工作。

桌面上擺放了很多圖表材料,都是今天秘書通過傳真機發送過來的,絲毫不亂,一行行的放得很整齊。

韓冬生一邊快速浏覽着手裏的一份份圖表,一邊打着電話。

電話線彎彎曲曲、纏纏繞繞,随着他手上的動作微微顫動。

他大多數時間都在聽電話對面傳來的話語,只時不時回應一聲,對方全都說完了,他才語氣異常和緩道:“知道了,我會抽時間和她談。”

對面又說了什麽,他眉頭微微皺起,放下手裏的圖表,道:“您可以告訴她,我的意見是不能退學,但可以考慮休學一段時間。”

之後,他和電話對面都沉默了一陣後,話題轉移開來。

“對,我在這邊很順利,頂多再一個半月就可以試生産。”

“嗯,放心,我會處理好。”

“身體?身體沒問題,我很好。”

“好,就這樣,”韓冬生說,“明天上午我還要去紅旗區政府一趟,招工的事還得跟區裏談談,手頭有些資料今天得整理出來,就不跟您多聊了。”

“好,祝您晚安,媽。”

放下電話,韓冬生站起身來到窗邊,往外望着。

賓館的地勢很高,往下能看到大半個紅旗區的範圍,此時時間并不算太晚,但燈火只是零星亮着,大部分人都已經睡了。

這個地方的城市建設要比首都差太多了,海風的淡淡鹹味裏,目之所及,盡是灰突突的水泥和褪了色的紅磚建築,經濟發展的規模基本上要落後一個時代,不過,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遠處開發區的大煙囪、港口每天匆忙進港出港的船只,都在告訴遠方而來的人們,這裏正充斥着機會和機遇,亟待像他這樣的外來者的發掘。

這一兩年來,韓冬生頻繁往返于首都和紅陽市,日程總是很滿,總有安排不完的工作,見不完的人。

他偶爾會覺得累。

但工作對他來說,不僅是謀生的手段,也是一種責任,甚至是一種安慰。

手不自覺地捂住胸腹處,一天沒怎麽吃東西,韓冬生的胃在隐隐作痛。

他回到辦公桌,随手抽了包餅幹,打開吃了一片,喝了點礦泉水,又繼續工作了。

……

第二天,又是楊國志陪同韓冬生一起去區政府。

韓冬生與楊國志算是忘年交,差不多認識了有十年了。

老楊以前在首都自己倒騰過一家廠子,韓冬生那時候剛接手騰躍這個大攤子,在生意上與他有過往來。

後來老楊的廠子黃了,他就回到老家泵廠上班,後來慢慢高升到廠長的位置。

雖然與韓冬生的生意沒做多久,他們兩倒是意外處成了朋友,這些年一直有聯系,老楊偶爾出差去首都,都要和韓冬生聚聚的。

這兩年韓冬生來紅旗區投資建廠,老楊更是跟着跑前跑後,提供了不少助力。

楊國志這人雖然看着不起眼,但為人相當和善,能容人,也能承事,義氣又實在,是個很稱職的朋友。

礦泉水廠最近會招收很多本地的管理人員和工人,工資福利水平什麽的,區政府是要幹預的,他們肯定要維護本地人的利益。

楊國志怕韓冬生人生地不熟吃了虧,就也跟着來了。

路上照樣是楊力開車,楊國志和楊力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偶爾再捎帶上韓冬生兩句,韓冬生就一一回應。

他平日裏話不多,但并不算沉默寡言,該他說話時,他就開口。只是說話從來不啰嗦,言簡意赅又恰到好處,分寸從來都拿捏得很好,區裏領導對他印象都不錯。

等到了區政府門口,楊國志和韓冬生下了車,楊力把車停在院門口坐車裏等着。

隔着一個大院子,遠遠就看見一個身高腿長、長相極好的年輕人從政府辦公室大門走出來。

兩人停住腳步,楊國志低低呦了一聲,轉頭看身邊的韓冬生,感嘆道,“咱不服不行,這就叫緣分那!”

作者有話要說:

這誰家小夥子這麽挺拔這麽好看啊?老林家的林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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