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一次拜訪

周六下午放假了,工廠區一下子空了,幾乎所有放假的工人都跑去了市裏玩,留下的人零零星星的。

飯店吃飯的人不多,林羽早早就去學校門口等着,接上弟弟就帶着他随便吃了點煎餅果子,之後坐上中巴車去了市裏。

他們要去的是市醫院心內科,小帆船一直看病的地方。

上一世,林羽帶弟弟最後一次去醫院看病,是在他二十歲那年的冬天。

那是市醫院的周醫生讓人給他帶了信,說省裏來了個先心病專家,對林帆這種病很有把握。

林羽喜出望外,當即收拾了東西,帶着林帆買了火車硬座去了省城。

火車上一路颠簸,他自己不坐,讓小小的林帆半躺在座位上,林帆心疼哥哥,小小身體縮在座位一角,小手攬着哥哥手臂往座位上扯,林羽為了讓他安心,就坐地上半邊身子趴座位上,和弟弟臉對臉。

一路上看着弟弟那張灰白的小臉,林帆內心無比忐忑,既怕得到的是再一次失望的結果,又怕花費需要的太多,他好不容易攢的積蓄不夠。

不過好在臨走之前,二姨跟他說,如果能手術,她跟二姨夫緊巴緊巴能給他湊點兒,關系近的幾個街坊鄰居也說多少能借些給他。

到了省城醫院,見到專家後,對方看了片子就埋怨林羽不早帶弟弟來,林帆的心髒已經出現了代償性的增大。

林羽心裏難過,卻也沒申辯。

林帆沒聽明白怎麽回事,卻知道是醫生叔叔怪罪哥哥了,于是拉着醫生的手,奶聲奶氣地說,“叔叔,哥哥累,哥哥好,不說他,啊。”最後一個“啊”字用的是林羽常對他用的那種囑咐的語氣,林羽聽得心裏發酸。

醫生看着這對兄弟,哥哥年歲看着也不大,家裏連個大人都沒有,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林帆的病發現得晚,再加上家裏窮,根本沒錢治,只好拖到了現在。

林羽也知道五歲前是最佳手術時間,可就算他把全身的血都抽幹,兩年前十七歲的他也湊不夠錢。

好在現在也不算太晚,專家說林帆的狀況還不算太糟,盡快治療的話,對生長發育不會有太大影響,現在虧的,将來手術恢複後慢慢能補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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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現在林帆在兒童标準體重以下,營養狀态不行,會增加手術風險,專家的意思是不差一兩個月,讓林羽帶弟弟回去補一段時間,再過來手術。

林羽小心翼翼問了手術的費用,專家給他估計了個數,林羽覺得雖然難,但是差不多能湊夠,于是松了一口氣。

之後,林羽千恩萬謝地跟專家預約了再次就診的時間,到時候就該做術前檢查和準備了,懷着無比激動的心情帶着弟弟回了老家。

一路上林羽的心情松快了很多,把疲憊蒼白的弟弟緊緊攬着,覺得生活總算是有奔頭的。

可是到了家,他發現,迎接他的是驚人的晴天霹靂。

飯店出事了,不僅他的全部投入都打了水漂,他還面臨着巨額的賠償。

就在他到家的前一天晚上,在惠民小吃吃飯的所有客人都上吐下瀉進急診住院了,這是集體性食物中毒事件,影響很壞,上頭很重視,緊急派人下來調查。

調查人員剛到就發現惠民小吃證照都過了期,還說這活動板房算違章建築,得拆了拖走。

廚師孫福祿和服務員侯小紅都被警察抓去問話了。

林羽剛到家還沒坐下就也被帶去派出所,吓得直哭的林帆被聞訊趕來的二姨接走了。

那時林羽到底才二十歲,沒經歷過事,半路上身體就不住打擺子,到了地方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且他說什麽都沒用了,因為他的疏忽,光是無照經營這一項,就夠他喝一壺的。

那陣子他的心思都放在弟弟的事情上,根本就忘記了這碼事。

等他好不容易從派出所出來以後,小飯店的活動板房已經被吊車拆散拉走了,只留下些沒處理幹淨的垃圾。

而他存折上的數字已經清空為0,都交了罰款還有支付受害者的診療住院費、賠償金,不夠的部分是二姨家和可憐他家的其他鄉親鄰居給湊的,林羽把賬都記得清清楚楚,盡管人家都說不要了,但他以後肯定要一一歸還。

二姨當時拉着他的手哭得眼圈通紅,“小帆船的手術可怎麽辦,不行我就把家裏房子賣了......。”

林羽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咱們這房子不值錢,兩家都賣了也不夠,再說錯過了工廠上人的好時候,現在誰能買呢。二姨夫的情況不好,建軍哥的沙廠還賺不到什麽錢,你們家的情況也沒比我好多少,二姨,您的心意我領了,錢的事我再想想辦法。”

二姨猶豫着說,“你大姨家......。”

林羽苦笑,“她怕我跟她借錢,見我就躲,再說之前他們來鬧成那樣,還是算了。”

那時林羽并沒覺得情況糟糕到了極點,畢竟他14歲就辍學把林帆背在身上打工了。

那麽難的日子都走過來了,現在就算他一分錢都沒有,也沒覺得天就塌了,活人總不會被尿憋死,他既然能賺到過那麽多錢,就有能力再次賺到,只是林帆的手術時間還要繼續往後拖,這讓他萬分難受。

每晚一天,林帆的身體發育都會遭受更壞的影響,林羽擔心,弟弟會留下一輩子都無法挽回的遺憾。

就算是這樣,林羽也是後來才知道,自己的想法還是過于樂觀了。

在省城看病那次,專家對林帆先心病的把握讓他心裏放松了幾分。

他白天在港口當搬運工,晚上去歌舞廳當服務生,稍微有點空就背着水桶去海灘賣切塊的西瓜、哈密瓜、小玩具,累得閉上眼睛就能倒地上睡着,家裏能賣的也都賣了,連他從小戴着的姥姥送他的金猴子屬相吊墜也賣了。

他總覺得,只要這麽努力下去,錢遲早會湊夠的。

可他沒想到,他擁有的時間那麽短。

飯店沒了還不到半年,林帆早上起來時從火炕炕沿上蹦下去,腳尖剛着地,林羽開口想訓斥他一聲叫他別莽莽撞撞的,就聽見噗通一聲,這孩子雙膝跪倒地上,身體詭異地僵直着一動不動。

在炕邊坐着的林羽覺得不對勁,剛站起身要伸手去抓他肩膀,林帆就直挺挺撲倒在地上,林羽不敢挪動他,着急地抖着手去探他鼻息,就發現弟弟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那一刻,林羽的世界崩塌了。

如果飯店還在,他的錢還在,林帆這時應該已經做完了手術,在康複期了。

這件事成為了林羽心裏永久的痛,林帆倒下那一幕成為了他午夜夢回輾轉難眠時一遍遍回放的噩夢。

就算是現在的林羽,晚上睡覺時,偶爾還會因為夢到這個場景而心跳飛快地驚醒過來。

經歷了上一世,林羽對弟弟的病心裏是有譜的,至少短時間內,小帆船的病情是穩定的,沒有大礙。

但是在弟弟的事情上,他不敢大意,就怕他重生回來後,說不定擾亂了哪只蝴蝶的翅膀,就給現世造成了什麽意想不到的影響。

小帆船的病還是得重視,該檢查還得檢查。

這次還是例行的檢查,市醫院周大夫一直給小帆船看病,這麽幾年下來已經熟悉了。

他利落地給開了檢查單子,林帆就帶弟弟挨個兒去做。

抽血時小帆船捂着自己眼睛,細瘦的手腕乖乖地往窗口裏伸,給他抽血的護士還沒開口哄他呢,他倒先奶聲奶氣道,“姐姐不慌,紮完了我給你買糖吃。”

小護士被他逗得噗嗤笑出了聲,林羽笑着撸了把弟弟的頭發,“就你會說!”

等到下午醫生快下班,所有檢查的結果終于都出來了,周醫生挨個兒細細看了,“沒事啊,都挺好的,平時注意營養,多吃好消化的,別做劇烈運動,等三個月再過來複查。”

結果不出林羽所料,他安下心來,心情放松了很多,晚上沒着急回去,帶小帆船去市裏熱熱鬧鬧的夜市裏轉轉,順便吃了晚飯,一人喝了一碗熱乎乎的魚湯,吃半個燒餅。

魚炖湯前用油煎過,蛋白質凝結成了白色,溶解在湯裏,奶白的湯看着就很誘人。

吃完飯又買了幾個孩子玩的小玩意,林羽才帶小帆船坐車回去。

到飯店時,店裏沒人,孫叔和侯小紅正吃晚飯,見他們回來就問吃過沒,林羽說吃過了,就讓小帆船去櫃臺寫作業,他去廚房收拾。

剛進廚房,就見竈臺上擺着兩盤看着是沒動過的菜,林羽有點意外,出來問孫叔,“這怎麽還有兩盤菜啊,你們做了沒吃啊?”

孫叔嘴裏有菜,還沒來得及出聲,侯小紅一手拿饅頭一手拿筷子站起來,“小老板,你都沒看見,今天店裏來了個可奇怪的客人了。”

林羽瞅瞅門外,見沒人經過,才放心聊客人的八卦,“怎麽個奇怪了?”

侯小紅眼睛锃亮,“人長得可好啦,那氣派看着就不是一般人,還高高大大的,就是感覺哪裏有點問題。”她惦着腳尖伸手比劃着那人的個頭,“來了看了半天菜單,點了一個蛤蜊蒸水蛋,一個清炒秋葵,菜上來了就坐那跟菜相面,瞅了半天一口沒吃,就喝他自己帶的礦泉水,一邊喝還時不時往門外望,也不知道在瞅啥,坐了一下午,後來到晚飯點了他就走了。”

“結賬了?”林羽的重點在這裏。

侯小紅點頭,“那肯定啊,他不結賬我也不能讓他走啊。”

林羽咂摸了一下,“那是好事啊,把菜熱上,給你們加菜了!”

侯小紅“哎”了一聲,歡天喜地去熱菜。

林羽在飯桌旁坐下,孫叔冷哼一聲,“我做這麽多年飯,還沒人嫌棄我做菜不好吃過。”

林羽從旁邊櫃裏拿出瓶白酒,又拿了兩酒杯,給孫叔和自己分別倒了一杯,笑着附和道,“那是,孫叔就是我這小飯店的活招牌,生意這麽好還不都是沖着您來的嘛!”

誰都愛聽好聽話,孫叔心裏舒坦不少,和林羽碰了一次杯,喝完一口,才想起來什麽道,“對了,那人還問你在不在來着,小紅告訴他你有事出去了,他就沒再細問。”

“問我?”林羽愣了一下,仔細想了想,自己不認識這麽個人啊,覺得有點奇怪,不過也沒放在心裏。

這飯店裏每天來來往往的顧客不少,大多數是附近工廠的人,但也有過路人。

也許是以前見過說過話的顧客,來了就順便問一句罷了。

今天晚上沒什麽客人了,林羽讓孫叔和侯小紅提前下班,看着小帆船把作業寫完,兄弟兩鎖好門也回家了。

到家兩人玩了會兒跳棋,小帆船開始打哈欠了,林羽就讓他洗漱躺下睡覺。

弟弟睡着了,林羽枕着手臂看房頂,好半天沒有睡意。

他在心裏算賬,現在手裏的錢離支付小帆船的手術費還差一半,雖然二姨和鄉親鄰裏的願意借他,但大頭還得林羽自己想辦法。

按照上一世的時間來講,到手術時,他的錢應該就湊得七七八八了,可林羽心裏很不踏實,總怕萬一時間沒那麽多怎麽辦,萬一那天的意外提前怎麽辦。

林羽一點險都不想冒了,他需要想辦法快速地賺錢,否則,他不能心安。

飯店他得顧好,那座山頭的事他還得去跑跑。

自從說了給孫福祿和侯小紅提成的事以後,店裏每天的毛利明顯多了。

但随着旁邊新開的飯店越來越多,勢必會争搶他的利潤,林羽想,他必須得維持住甚或增加飯店的利潤才行,将它的作用發揮到最大。

……

飯店裏來過的這位“奇怪”的客人,是韓冬生。

這個周六的上午,韓冬生都在礦泉水廠裏忙碌。

眼看着試生産在即,各種事都需要他拍板。

中午,廠子裏放假了,除了必須留人值班的崗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韓冬生處理完手頭的工作,出了辦公室,就直接讓剛上任的司機,開車把自己送到了工廠區。

礦泉水廠距離工廠區有二十來公裏,路上很通暢,他打了幾個工作電話,就到地方了。

下車後,韓冬生讓那司機不用等,直接放假,他自己則簡單看了看四周,就直奔此行的目的地而去了。

既然已經做了決定要主動,韓冬生就不打算拖下去。

林羽沒在飯店裏,倒是讓他有些意外。

他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下午,沒等到人,但也沒太失望。

難得有空,了解一下對方的家庭和工作是必要的。于是他仔細看了菜單,點了兩個符合他口味的菜,雖然因為潔癖發作一口沒動,但看菜色,廚師的功力還是不錯的。

只是“惠民小吃”的條件實在是過于簡陋,除了在工地沒辦法,他還沒見過在活動板房開飯店的。

飯店內部的裝修也幾近于無,只用墨綠色的絨布做牆紙,廚房有牆板隔着,看不見什麽樣,飯店內部只放了四張大圓桌和四張小方桌,就算全坐滿,也不過五六十人,就算翻臺率夠高,算下來一天利潤肯定不會太多。

服務員只有一個,年紀小小的,沒什麽心眼兒,看人總是直愣愣的。廚師伸頭出來打量了自己兩次,看着倒是挺整齊的,就是脾氣似乎不大好,兩次看他都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他不知道這是侯小紅對他好奇,更不知道孫福祿最引以為傲的廚藝在他這裏受了挫,老頭心情很差。

不過好在看起來幹幹淨淨的,在這裏坐着不吃飯也還舒服。

韓冬生坐了一下午,應該是因為周末工廠放假的原因,來吃飯的客人并不多,但看起來都是常來的熟客,對這裏的餐食也都滿意。

離開時,韓冬生想,林羽年紀小小的,能耐倒是不小。

雖說只是經營一家小飯店,但看飯店這樣子,就知道沒少費心思。

何況老板本人不在,這廚子和服務員還是該幹活幹活,一點不偷懶。

就算沒客人,他們也在到處擦擦洗洗,工作做得頗為上心。

能做到這點,說明管理能力是很強的。

小飯店和大公司,雖然規模差異很大,其實在管理經營上是有共通點的。

韓冬生剛接手騰躍食品時,也就比林羽大不了多少,遇到的麻煩不少,他能體會其中的難處。

他覺得,盡管沒說過話,但通過老楊的介紹,再加上這幾次見面,還有剛去過的小飯店,他好像對林羽有了些了解。

這是一個很勇敢的年輕人,從他幾次主動找機會接近自己就能看得出來。

也是一個很獨立的人,林羽才十九歲,就能照顧好自己,還能帶好弟弟,還能經營這麽一家飯店。

韓冬生覺得這樣的性格很好。

這些年來,他一年裏有半年在出差,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像林羽這樣的人,可以很好地适應他常年不在家陪伴的生活。

這個年輕人會很好地經營自己的生活,忙碌自己的事。

他們分離異地時,可以偶爾在晚上忙完後通個電話,問問互相在忙的事的進度,關心一下對方的身體,再說說夫妻間的體己話,好像也挺好。

出了飯店,走了很遠了,韓冬生才意識到這一路自己都在想什麽。

反應過來後,他先是怔了怔,繼而暗自搖頭笑了笑。

八字還沒一撇,他想得太多了。

不過……他想象中的那樣的婚後生活,好像确實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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