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雲與泥
這四年在英吉利,沈玉桐确實日日想家,想父親和兄姐,然而回到家中,面對沈家上下的熱情,也委實有點吃不消。
光是吃飯時,幾個姐姐只恨不得像小時候一樣,喂到他嘴裏,就讓他難以招架。畢竟他已經是個大學畢業二十一歲的青年,不再是需要被抱在懷中的稚兒。
為了給他接風,沈行知還專門請了滬上名角兒,來家中唱堂會。整座沈家花園,熱鬧得堪比過大年。
沈玉桐原本就舟車勞頓,被一家老小的熱情轟炸了一天,到了暮色降臨時,只覺精疲力盡,等戲班子登場,自己偷溜回了房間休息。
房間是提前收拾好的,床被還散發着陽光的清香。
雖然滿身疲憊,但躺在床上,卻沒什麽睡意,他聽着外面的熱鬧,心情說不出的舒暢愉悅。
片刻後,有人來敲門。
“進來!”他沒鎖門,懶洋洋開口。
進屋的是他大嫂的貼身女傭桃枝,當初走的時候,桃枝還是個十四五歲的黃毛丫頭,如今已然是大姑娘。
大姑娘酡紅着臉道:“二公子,大少奶奶怕你晚上沒吃飽,讓我給你送點銀耳湯過來。”
“放桌上吧!”沈玉桐失笑。
他哪可能沒吃飽,晚上吃飯,在一大家子的投喂下,只差漲破肚皮,這會兒還撐着呢。
桃枝嗯了一聲,偷偷掀起眼皮子朝床上半躺的人瞧了眼,只見他家二公子,穿一身湖藍色真絲睡袍,敞開的衣領子,露出一片白,暖黃燈光下的一張慵懶的臉,也是白淨無瑕,真真是戲本子裏出來的玉面郎君。
別說,歐羅巴還真是挺養人,二公子當年出去時,雖然也是漂亮人兒,但到底還是個孩子,哪比得上如今這般風采卓然。
大姑娘這樣想着,雙頰就更紅了,支支吾吾道:“那二公子你可別忘了吃。”
“好的。”沈玉桐對于小丫鬟的小鹿亂撞渾然不覺,只溫和應聲,說完又想起什麽似的,“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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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沈玉桐從床頭櫃上拿起一只精美的盒子,起身走到桃枝跟前:“這是我從英國帶回的香水,你拿去和其他姑娘一起分了。”
桃枝欣喜地接過來道:“謝謝二公子。”
沈玉桐笑:“小玩意兒罷了,希望你們姑娘家喜歡。”
桃枝忙不疊點頭:“喜歡喜歡,肯定喜歡。”
姑娘們到底是不是真喜歡這些洋人的玩意兒,不得而知,但顯而易見的是,今晚收到香水的沈家一衆小女傭們,一顆芳心難免要為出洋歸來的二公子多跳幾下。
在沈家花園戲臺上大戲開鑼時,碼頭上勞累一天的腳夫們,也陸續收工,去把頭那裏結算今日的工錢。
因為上午從貴公子手中得了一銀元,孟連生接下來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
他背着擦鞋箱,找到表叔時,對方正佝偻着身子,與兩個把頭争執着什麽。
原來是表叔今天幹的活能得五角小洋,但是把頭卻扣了他兩角,只給他三角。
那把頭是兩兄弟,姓陳,碼頭上的人喚他們陳大陳二,具體名字不得而知。
這兩兄弟操着滬郊口音,在碼頭做了好幾年,據說從前也是腳夫,如今做上把頭,攬下了所有商家的活,腳夫接活只能從兩兄弟手中,在碼頭上很有點勢力。
原本腳夫們幹的是計件苦力活,扛多少貨得多少錢。但這兩兄弟黑心黑肝,時常就會從腳夫的血汗錢中扣下一角兩角。
表叔四十多歲的人,身體也算不得好。今日見着貨多,為了多賺些錢,咬牙幹到快天黑,原本就已微微彎曲的脊背,一天下來更是被壓彎了幾分。哪曉得竟然被把頭扣去快一半,當即和陳大陳二争論起來。
然而陳家兄弟根本懶得理會,只不耐煩地揮揮手:“你要是嫌錢少,明日就不用來幹了。”
表叔上前攥住陳大的手臂面紅耳赤道:“可我今天明明扛了五角錢的貨,怎麽只給三角?你們不能這麽欺負人?”
陳二不耐煩地将他推開,惡聲惡氣道:“我就欺負人了,你能怎樣?”
陳家兩兄弟能從苦力做到把頭,除了腦子活,也是因為身手不錯,兩人不到三十,生着一副彪悍的五短身材,雙眉一豎時,很有那麽點兇神惡煞的勁兒。
旁邊幾個原本想為表叔打抱不平的腳夫,見此情形,立馬攥着手中幾角辛苦錢,默默離開。
孟連生眉頭蹙了蹙,走上前将倒地的表叔扶起來,擡頭看向氣焰嚣張的陳家兄弟。
他年紀小,又生了一雙烏沉沉的無辜鹿眼,這樣的眼神實在是沒有任何威懾力。陳二擡手嫌惡地揮揮驅趕:“趕緊走!別在這裏礙手礙腳。”
孟連生沒說話,表叔自知這錢讨不回來,只能認栽般嘆了口氣,拍拍他單薄的肩膀:“算了,走吧!”
孟連生面無表情地看了看陳家兄弟,終于還是扶着表叔轉身離開了。
叔侄二人走開數百米,表叔才又搖頭晃腦嘆道:“想當年你叔我走镖時,跟土匪都幹過仗的,哪曉得如今還要為了幾角錢在兩個毛頭小子手下受氣。”
他也曾是懷一身抱負的好男兒,可惜遇上壞世道,當年的意氣風發,早成過眼雲煙,到了這個年紀,只能圖個吃飽穿暖。
一旁的孟連生道:“沒事的叔,今日我遇到一個出手闊綽的公子擦鞋,給了我一個大洋。我們去吃肉臊子面。”
表叔聞言很為他高興,展眉笑道:“是嗎?那再加一碗豬下水。”
孟連生點頭:“沒問題。”
叔侄倆常吃的一家面攤,就在碼頭附近。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婦,男人是個忠厚老實的漢子,左手不知出過什麽事故,只剩半截,終日藏在空蕩蕩的袖管裏,女人潑辣麻利,還有一把響亮的嗓子,讓這個簡陋的小面攤,顯出幾分紅火。
平日裏來吃面的都是碼頭上的販夫走卒,普通的酸菜面不過兩個銅元,滿滿一海碗,足夠填飽一個成年漢子的肚子,加一銅元,便能得半勺子肉臊子,是孟連生這一個多月來最愛的美食。
這會兒已過了飯點,三張油乎乎的舊木桌,空了兩桌。孟連生扶着表叔在一張桌子坐下,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銅元,要了兩碗豬臊子面,外加一大碗豬下水。
對于面攤來說,這是份大生意,老板娘笑呵呵應了一聲,抓起兩把面條放入煤爐上的大鐵鍋中。
孟連生将今天掙的錢,掏出來放在桌上清點,二十幾個銅元裏夾着一枚锃亮的銀元,看着十分醒目。他掂在手中感受了片刻那冰涼的溫度,腦中不由得浮現白日那位貴公子的模樣。
“連生——”表叔見他怔望着錢發呆的模樣,将他喚回神,“附近扒手多,趕緊将錢收好。”
孟連生點頭,把錢收起來,放進衣服裏的暗袋中。
旁邊桌上幾個碼頭工人吃完離開,老板還未過來收碗,兩個候在一旁多時的小乞兒,快速竄過來,拿起那幾只吃光的碗,将裏面剩下的殘湯倒入一個破盆中。
無奈幾個工人吃得都挺幹淨,兩個小乞兒收獲寥寥。
孟連生默默看了看兩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待老板娘将面送上桌,他招來兩人,将自己那碗面倒入孩子手中殘了一個口子的瓷盆中。
兩個小乞兒大喜過望,用力對他鞠了個躬,抱着豐收的破盆,朝夜色中跑去。
孟連生又拿出三個銅元又重新叫了一份面。
表叔笑看着他,暗燈下的少年,表情一如既往的疏淡,看不出太多情緒,但天生的一副純良模樣,讓人相信他必然是個好心腸的孩子。
連生也确實是,表叔心中暗想。但他才十七歲,人生還那麽漫長,在這個亂世裏,老實心善顯然不是什麽好事。
“連生,如今能吃飽飯了,可以想想将來的前程,你想做點什麽?”
孟連生微微一愣,抿唇認真想了想,可惜并未想出自己該有個什麽前程,于是搖搖頭:“我覺得擦鞋就挺好的,多攢點錢,等老家年景好了,就回鄉下。”
表叔笑道:“你叔我這個年紀是沒什麽奔頭,你還年輕,機會多得是,人往高處走,既然來了這上海灘,不闖出點名堂就回老家,你甘心?”
孟連生來上海只是為了吃飽肚子,如今每天吃飽飯還能餘下一點錢,已經遠超他預期,他很滿意,所以想不出有什麽不甘心。
只是當腦子裏冒出碼頭上那些光鮮亮麗的摩登男女,好像又隐隐知道是為何。
他嚅嗫下嘴唇,想說點什麽,最終只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熱騰騰的肉臊子面和腥膻的豬下水入腹,一整日的勞累,便在這滋味中一掃而空。叔侄兩人悶頭吃過大半,不遠處忽然響起一陣砰砰聲。
孟連生擡頭循聲看去,只見遠處一片烏沉沉的黑夜,被漫天華彩的煙火點亮,在空中綻放出一朵朵絢爛的花。
表叔也擡頭,對着壯觀的場景感慨:“這是租界哪個大戶人家在辦喜事吧,這一場煙火只怕能抵尋常百姓幾年生活了。”
孟連生怔怔然望着遠處綻放的盛大煙火,只覺得這個平平無奇的夜晚,忽然變得瑰麗旖旎,如夢如幻。
他好像忽然有點懂了表叔說的不甘心是什麽。
與此同時,沈家花園裏,沈玉桐正靠在房間陽臺,欣賞着這場為他接風洗塵燃放的煙火。
樓下沈家人喜悅的面孔,在煙花明暗交織的光影中若隐若現,幾個小輩叽叽喳喳穿梭在庭院裏追逐打鬧,一派的繁榮和睦,仿佛外界的風雨與這塊美好的小天地從來無關。
仿佛這些年,在報上讀過的山河飄搖,都是假象。
作者有話要說:
不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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