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再遇
孟連生夏末來的上海,轉眼已是暮秋。
碼頭上大部分工人掙錢是為了養家,他和表叔兩條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三個月下來,他竟不知不覺攢了十幾塊錢。工棚裏魚龍混雜,錢財很不安全,即使是睡覺,也得揣在身上。
十幾塊對普通百姓來說已是巨款,如今上海灘上銀行快要取代銀號,方便又安全,于是孟連生抽了個下雨的日子,揣着自己和表叔的錢,去了銀行。
去銀行辦業務的人,大都穿得體面,他一個穿着補丁短褂的少年,看起來實在是格格不入。幸而他識字,又善于學習模仿,不動聲色地在一旁默默觀察了片刻,很順利地存好了錢,并未鬧出洋相。
從銀行出來,雨已經停歇。
江南的氣候并不算舒适,原本就潮濕,氣溫驟降下來後,那濕漉漉的寒意簡直能侵入骨頭縫。
一陣冷風吹過來,孟連生打了個寒噤,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衫,想着碼頭風大,自己口袋裏還留了兩塊錢,決定去給自己和表叔買身過冬的厚衣裳。
到上海三個月,這是他第二次來法租界,而上回不過是路過時匆匆一瞥,這次才能夠認真看清楚。
樓房很高,街道很寬,路上的小汽車開得飛快——總之比鄉下的牛車馬車要快,時不時在積水的路面濺起一片水花。偶爾有電車響着鈴聲,在路邊站牌停下來。
兩側高大的梧桐已在風吹雨打中凋零,只剩幾片孤零零的黃葉,搖搖墜挂在枝頭。
這一切,讓孟連生新奇又淡漠。
然後,在進入一家百貨商店前。
他看到了沈玉桐。
他有個好記性,過去兩個月,他擦過上千雙鞋,見過上千的客人,但他依舊認出了十幾米之遙的沈玉桐,除了對方出手闊綽給了他一個大洋,還因為這位貴公子有着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俊美面孔。
孟連生不由自主停下腳步朝人看過去。
彼時的沈二公子,正與小厮阿福拎着從百貨商店買好的東西,朝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雪佛蘭小汽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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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走到車旁時,一個穿着短褂的男人,忽然從他身旁匆匆走過,走了幾步,又驀地拔腿飛奔。
沈玉桐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摸了把西褲口袋,臉色驟然一變:“我的錢夾!”
“錢夾?”阿福顯然比他這個少爺更後知後覺。
但有人比他們反應快。
孟連生因為看到了沈玉桐,自然注意到了那偷錢夾的扒手。在那人拔腿飛奔時,他迅速回神,本能地追上去。
幹偷雞摸狗這一門的,最大本事便是跑得快。但從小漫山遍野撒歡的孟連生,比上海灘裏機敏的扒手,顯然更勝一籌。
他在一條窄巷,追上了男人。
那人被攆得氣喘籲籲,眼見前方無路,不得不停下腳步,靠在牆邊回頭惡狠狠看向追過來的孟連生。
兩人年歲相差不多,孟連生也并非生得孔武有力,相反只是個清瘦的少年,一張臉也看起來溫和無害。
他那雙烏沉沉的眼睛,一錯不錯地望着男人,臉上慣有的面無表情,一步一步走來,沒有憤怒也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詭異的平靜和淡漠。
男人原本看着他一個人追來,并未放在心上,這會兒卻因為對方的平靜而莫名生出一股忐忑,臉上那虛張聲勢的兇狠,漸漸垮下來。
他咬牙啐了一口,将錢夾從褲腰裏扯出來,一把丢在地上,然後往前跑了兩步,雙手扒在牆邊,像條靈活的壁虎,呲溜翻過牆頭,逃之夭夭。
孟連生目送對方從牆頭消失,才繼續緩緩走上前,從地上拾錢夾。褐色的皮夾子沾了一點塵土,他用手指輕輕擦了幹淨,然後握着錢夾轉身往回走。
走到巷子口時,阿福已經追過來,他是看到孟連生去追扒手的,此刻見他衣着完好,手中握着沈玉桐的褐色錢夾,大松一口氣,道:“多謝小兄弟,我們家公子一定會好好感謝你的。”
孟連生沉默地将錢夾遞給他。
阿福拿過錢夾,一轉頭,見沈玉桐已經不緊不慢走過來,忙揮手道:“二公子,這位小兄弟幫忙把錢夾追回了。”
沈玉桐遙遙點頭,他今日穿一身黑西裝,裏面搭襯衣和馬甲,腳下是一雙黑皮鞋,即使是走在剛剛下過雨的泥濘路,也依舊是一派貴公子的優雅。
走到兩人跟前,随手接過長貴手中的錢夾,笑着對孟連生道:“多謝小兄弟仗義相助。”打開錢夾,只看了眼裏面的兩張相片,并未去清點鈔票,然後随手從裏面掏出兩張十塊面額的銀元票遞給面前的少年,“一點心意當做酬謝,還望小兄弟不要嫌棄。”
孟連生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銀元票,退後兩步擺擺手,有些結巴道:“不……不用。”
沈玉桐伸在半空的沒有馬上收回,怔了下後,不動聲色地打量一番面前這位少年人,對方身上破舊的黑短褂,已經有些見短,應該是穿過好幾秋。
顯然,這是一個窮苦出身的孩子。
最後,他将目光落在孟連生臉上,對方帶着一點淺笑,一雙烏沉沉的眼睛,定定望着自己,裏面是一片純淨赤誠,像是從未被塵世污染一般。
顯然,他的拒絕顯然并非在跟自己客氣。
這不禁讓沈玉桐覺得自己手上的兩張錢,是對少年好心腸的侮辱。
他笑着将錢收回,道:“小兄弟你幫了我,我總要感謝的,若不然我請你吃頓飯。”
孟連生依舊擺手:“不用了,舉手之勞而已。”
沈玉桐又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咦了一聲:“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孟連生微微一怔,想起那日在碼頭,對方坐在自己對面,自己看他時,要擡頭仰視才行。那時,明明隔得不遠,卻仿佛一個在雲端一個在泥土。
但此刻,兩人相對而立,他并不比對方矮多少,看着對方亦只需平視。
他先前并未覺得擦鞋是一樣多低賤的活兒,但現下卻忽然有點難以啓齒,仿佛只要不說,他與對方就是平等的。
于是他本能地搖了下頭,連連退後幾步,然後擺擺手,轉身快步走了。
沈玉桐愕然地看着對方一言不發地離開,怔愣片刻後,又好笑地搖搖頭。
一旁的阿福道:“這個小兄弟真是有意思!”
沈玉桐點頭笑道:“這世道還有如此仗義不求回報的孩子,确實難得。”
話雖如此,但上海灘這麽大,兩個雲泥之別的人,這點交集實在微不足道,誰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下次再見的機會。
他當然也沒将這件事如何放在心上。
這廂道別沈玉桐的孟連生,揣着身上的兩個大洋,進了旁邊的百貨商店。路過一家西裝品牌,他又想起沈玉桐,以及他身上質地精良的筆挺西裝。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褂,邁步走了進去。
店員是個身穿三件套的年輕男人,見這樣一個打扮的少年人,好奇地東摸摸西看看,臉上露出一絲不屑,仿佛忘了自己也不過只是在給人打工,每個月領一筆不算豐厚的薪水。
他用上等人打量下等人的目光看了眼對方,略帶鄙薄地開口:“店裏最便宜的西裝三元一套,不買的話不要摸,以防弄髒影響出售。”
孟連生縮回放在衣服面料上的手,面無表情看了眼旁邊那倨傲的店員。因為看出他的狐假虎威和虛張聲勢,所以對方的輕視對他來說無關痛癢。
他點點頭走了出去,剛剛走到門口,便聽裏面的人抱怨:“現在一些人,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口袋裏有幾個大洋,什麽店都敢進!”
孟連生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裏的兩個大洋。
兩個大洋買不起西裝,他一個擦鞋匠也不需要穿西裝。
從百貨商店出來,他在附近找了一家便衣的中式成衣店。
老板是個老裁縫,衣裳賣得很便宜,兩套成年男人的夾棉短褂,不過五角小洋。孟連生很滿意,拎着兩套新衣裳,踏着暮秋的斜風細雨,回了碼頭旁的舊工棚。
沈玉桐在老正興菜館吃了午飯後,才回到沈家花園。
母親早逝,大嫂碧雲便充當了他的半個娘,碧雲是個正經八百的少奶奶,嫁入沈家二十年,過得是正經闊太太日子,雖然年過四十,但保養得宜,圓團團的一張臉不見半絲皺紋,富态優雅,渾身上下戴的珠寶首飾,抵得上尋常人家過幾輩子。
見到阿福拎着的大包小包,她笑盈盈拿過來。
因着過幾日沈玉桐就要去家中工廠上班,今日出門便是為了購入幾件新衣。
碧雲翻出出小叔子買的新西裝,版型頗佳,質地精良,都是百貨商店的牌子貨。
“這套多少錢?”她拿起其中一套随口問。
衣服是在百貨商店随手買的,沈玉桐沒太注意價錢:“好像是十元。”
“這麽便宜?”碧雲皺眉啧了一聲,顯然是覺得十元錢的西裝配不上小叔子的英俊潇灑,“不過不打緊,這些衣裳你先湊合着穿穿。我給你大哥經常定做衣裳的那家店,都是洋裁縫,做西裝的手藝那是沒得說,回頭大嫂帶你去。”
沈玉桐笑:“謝謝大嫂。”
作者有話要說:
頂級獵手通常是以獵物姿态登場。
所以不管小擦鞋匠遇到啥事,都不用可憐他,他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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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