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舊友
江南的冬天,又濕又冷,工棚四面透風,晚上睡覺要擠在一塊才能稍稍暖和些。孟連生的鄰鋪是個與他差不多大的小夥子,名喚肖大成,也來自徽州,跟着同鄉一起來的上海,只是同鄉沒做幾日便離開,留下他一個人在碼頭謀生。
肖大成愛說,孟連生願意聽,又年歲相仿,幾個月下來,兩人已很熟悉。
現下天氣變冷,肖大成便連人帶被子挪過來,同孟連生和表叔湊成一床。
肖大大成不僅跟孟連生差不多大,身體也同他一樣瘦,個頭卻要矮上幾分。他不如孟連生有力氣,做腳夫做得十分辛苦。冬月初時,因為包袱太重,他不慎崴傷了腳,只能停工兩日,暫且在工棚裏休養。
孤身在外沒人照料,孟連生便每日提早從碼頭上收工,帶飯回工棚與大成一起吃。
肖大成雖然力氣一般,但是個會過日子的小夥子,不知從哪裏撿了個紅泥小爐,又買了幾塊木炭,這種日子,在小爐子裏燒上兩塊碳,煨上一個小湯鍋,将菜煮進去,放些醋和醬油,能吃得人從肚子暖遍全身。
這日傍晚,距離腳夫們下工還早,工棚裏空空蕩蕩,兩個少年正圍着小爐吃晚飯,陳家兄弟從門外氣勢洶洶走進來。
肖大成膽子只得芝麻大,看到這兩人頓時有點哆嗦,手上一抖,夾着的一筷菜落回小鍋子。他下意識瞧了眼孟連生,只見對方依舊神色如常地吃着菜,像是對于兩個闖進來的不速之客渾然不覺。
兩個不速之客粗魯地将一個一個地鋪掀開,似乎是在找什麽東西,終于翻到兩人跟前,陳大瞧了瞧地上的小泥爐,朝肖大成伸手一指:“把你床鋪掀開!”
肖大成怯生生看他一眼,挪過去将自己髒兮兮的舊棉被掀開,裏面除了幾件皺巴巴的破衣裳,別無他物。
陳二彎身嫌惡地将衣服拎起來抖了抖,什麽都沒抖出來,便将衣服粗魯地丢到一邊,又一腳踢開旁邊孟連生的被子,沒脫鞋的腳大喇喇踩上床,一把将枕頭翻開。
正在夾菜的孟連生,眉頭微微皺了皺,繼續将筷子上的菜送入口中。
一無所獲的陳二下來,瞧了眼兩個正在吃菜的少年。肖大成對上他的目光,結結巴巴問:“二哥,是丢了什麽東西嗎?”
陳二沒理會他,繼續往前搜,一無所獲之後,又踅身回到兩人跟前,觑眼看着兩人道:“我大哥丢了一條金鏈子,你們這屋裏手腳不幹淨的人太多,回頭要是看到是誰拿的,趕緊告訴二哥,回頭有好活兒派給你。”
肖大成連連點頭:“嗯。”
兩人正要離開,陳二忽然瞥到肖大成脖子上的一根紅線,彎身伸手一拉,一塊玉觀音從胸口裏被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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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成吓了一大跳,想要握住,但還是晚了一步,那玉觀音已經被陳二一把扯下攥在手中,他摩挲了下,笑道:“這玩意兒不錯啊!”說罷,掏出幾個銅元,往驚慌失措的少年身上一丢,“賣給二哥了!”
“不……不不行。”肖大成驚慌失措地起身,“這是我媽留給我的遺物。”
“嫌錢少?”陳二又拿出兩角小洋丢給他,“現在夠了吧?”
“二……二哥,真不行。這是我媽的遺物,我不能賣。”肖大成簡直要被吓哭了,卻又不敢上前去奪。
就在陳二将玉觀音要丢入自己口袋時,一只手忽然伸過來,将這小小的物件奪走——正是一直盤腿坐在小泥爐前吃菜的孟連生。
碼頭上的工人就這麽多,孟連生雖然只做過一個月腳夫,但陳家兩兄弟也認得他,曉得他如今在碼頭擦鞋。
一直只當他是個沉默寡言老實巴交的孩子,這會兒到手的玉觀音被他搶走,陳二不免錯愕了下。
孟連生臉上沒什麽表情,依舊是溫和純良的模樣。
陳二嗤回過神來,笑一聲:“膽兒挺大啊!”
肖大成吓得瑟瑟發抖,抓住孟連生的手臂輕喚了聲“連生”,只是也不知道喚對方有什麽用,他想保住母親留給自己的這枚玉觀音,可也知道孟連生與他一樣弱小無力,不想讓他因為自己受傷害。
孟連生沒有回應陳二的話,只彎下身,将對方丢在地上的錢撿起來,伸手遞過去,一字一句道:“這是他媽留給他的,不能賣。”
“小兔崽子他娘還挺愛管閑事!”陳二沒接錢,擡腳直接踹向他。
他這一腳用了十分力,孟連生沒站穩,跌坐在地上。
陳二上來試圖将他手中的玉觀音搶過來,卻不料這少年看着清瘦,力氣竟然不小,那只攥緊的手如何都掰不開。
氣急敗壞之下,陳二又狠狠踹了他幾腳。孟連生吃痛地悶哼了兩聲,但攥着玉觀音的手依舊沒松開。
一旁的肖大成見狀,也不敢上前拉架,直接吓得哭嚎起來。
也不知是因為這嚎聲,還是見遇到了頭犟驢,在陳二打算繼續踹人時,站在一旁的陳大低聲輕喝道:“行了,人家不願賣就別勉強,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寶貝。”
陳二聽了兄長的話,不情不願地收了手,站起身啐了一口:“今天放你一馬。”
肖大成趕緊連滾帶爬挪過來:“謝謝大哥二哥。”
陳二冷哼一聲,與兄長拂袖而去。
孟連生坐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将手中完好無損的玉觀音遞給肖大成,挪到小泥爐前,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拿起筷子繼續吃菜。
肖大成看看手中的玉墜,又看向已經吃上的孟連生,走過來期期艾艾問:“連生,你有沒有受傷?”
孟連生掀起眼皮,用他那雙黑沉沉的鹿眼看了看他,搖頭淡聲道:“沒事,吃飯吧。”
肖大成在他對面盤腿坐好,哽咽道:“連生,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媽留給我的東西,就要被人搶走了。”
孟連生語氣依舊平淡:“沒事。”
肖大成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落:“我好沒用,連我媽的東西都差點守不住。姓陳的兩兄弟真不是東西,專欺負我們窮苦人。”
孟連生沉默地聽他抱怨,良久之後,才又雲淡風輕地開口:“那兩個人也沒什麽了不起。”
“可不是麽?”肖大成深以為然地點頭,“上海灘多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跟那些人比起來,他們連只螞蟻都不如。”
只是說完這話,又沮喪地垂下頭,如果陳家兄弟連螞蟻都不如,還要在兄弟二人手下讨飯吃的自己,又能算什麽?
他一時憤慨不甘,一時又自怨自艾,總之心情是亂成一團,吃到口中的菜,早沒了滋味。
然而對面的孟連生,卻始終的一臉平靜,連胃口都沒受一絲一毫影響。
原本他們是一樣的人,應該有一樣的煩惱。
可顯然,孟連生并沒有他這樣的煩惱。
沈玉桐已經開始家中工廠上班,沈家産業頗多,但主業仍舊是鹽。鹽自古以來,是跟白銀一樣的硬通貨,時代變幻,無論其他行當如何變幻更疊,只要能做上鹽的買賣,永遠就不怕賺不上錢。
雖然從庚子年開始,每每遇到割地賠款,都要鹽稅裏抵扣,導致鹽稅一年比一年高,鹽商日子比起早年,要艱難許多,但鹽業依舊是最賺錢的行當之一。
沈家在奉賢有鹽場,沈玉桐每禮拜過去一兩天。
這日剛從鹽場返回沈家花園,便聽到管家容伯大聲道:“二公子,你終于回來了,龍少爺已經等你半天了。”
“小龍來了?”沈玉桐面露驚喜,快步往裏走。
容伯道:“可不是麽?說是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今早回的上海,衣服都沒換。”
沈玉桐走進洋樓客廳,沙發上坐着一個穿着灰藍色戎裝的男人,雙腿大喇喇敞着,頗有幾分丘八之風。
見他進來,對方雙眼登時睜大,從沙發跳起,三步并作兩步兩步上前迎上來,一雙大手用力攥住他的肩膀:“小鳳,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
沈玉桐也笑:“小龍,幾年不見,你變化挺大的嘛!”
小龍大名叫龍嘉林,是沈玉桐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兼同窗。
也是當年為沈玉桐偷玫瑰花摔斷腿的那位仁兄。當然,外面那些風言風語不過是謠言,沈玉桐自認與龍嘉林的友誼,比天山雪水還純潔。
龍嘉林變化确實大,當年的他生得瘦弱,功課又差,加上龍家還未得勢,在學校裏是個沒人喜歡的小可憐蟲,只有沈玉桐同他一起玩,一直到畢業分開,他都依舊是瘦弱單薄的少年。
而如今的龍嘉林,身材筆挺人高馬大,身上的戎裝,更讓他顯得英姿勃發,堪稱是一個英俊帥氣的大丘八。
原來當初龍嘉林腿好了後,就被他爹強行丢去了講武堂,兩年之後去去了他爹的軍營,四年淬煉下來,被扒了不止一層皮,硬生生改頭換面。
一別四年,變化的當然也不止龍嘉林。沈玉桐亦是從翩翩小少年長成一個玉樹臨風的青年,龍嘉林激動地上下打量他,也不知想到什麽,仿佛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小鳳,你也變了許多。”
小鳳是龍嘉林的專屬稱呼。鳳凰栖梧,兒時粉雕玉琢的沈玉桐是沈家的一只鳳凰,因而有個小鳳凰的小名。只是随着年紀長大,這浮誇的小名便漸漸退出歷史舞臺。龍嘉林因為被人喚做小龍,覺得龍鳳天生是一起的,就像他與沈玉桐的關系,于是“小鳳”的稱呼便被他堅持喚了下來。
沈玉桐聽了他的話,不以為意道:“人長大了總會有變化的。”說罷拉着他回沙發落座,“來,我們坐着慢慢聊。”
沈玉桐出洋那幾年時,與龍嘉林通過幾封書信,回來這兩個月,又天天看報紙,對于龍家的近況大致了解。
四年前龍嘉林他爹龍震飛還只是個旅長,如今卻已是權傾一方的鎮守史。龍嘉林是龍震飛獨子,在軍營裏挂了參謀一職,未來必然是要接班的。
沈玉桐從前有點無法想象,小龍那樣的人如何帶兵打仗,不過此刻見到龍嘉林,便打消了疑惑。
人總是會長大的。
小龍已經變成了大龍。
龍嘉林原本自認已經是個坦坦蕩蕩的男子漢,但現下坐在沈玉桐身旁,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沒見,想看他又有點不敢看,導致一雙眼睛做賊似的躲躲閃閃,不知如何安放。
倒是沈玉桐覺察他的異常,笑着在他寬闊的肩膀拍了一巴掌:“作何呢?不認識我了嗎?”
龍嘉林再次摸摸頭,臉上露出一抹與他氣質相違和的赧色:“就是沒想到轉眼四年就過去了,有些不敢相信。”
沈玉桐感嘆道:“是啊!時間過得真快。對了,你這次回上海能待幾日?我們約上從前的同學,好好玩幾場。”
龍嘉林笑道:“我跟我爹請了半個月的假,加上來回路程,至少也能在上海待個十來天。”
舊友相見,打開話匣子,便有敘不完的舊,敘完之後,又熱絡地計劃接下來幾日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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