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荒郊
孟連生選的南郊這片亂葬崗,是白日跟人打聽過的,沒人管,且埋着許多客死異鄉的屍骨亡魂。
他一路拖着表叔摸黑走過來,來到這片山頭時,早已到了下半夜。
今晚月色不錯,銀白月輝,灑在黑漆漆的山頭,為他照亮了腳下的路,也讓他隐隐約約看清了這片亂葬崗的景況。
大大小小的墳包,淩亂地布滿山坡,在低吟般的幽幽夜風下,顯得格外荒蕪凄涼,仿佛随時都會跳出一個吃人的孤魂野鬼。
但孟連生并不覺得恐懼,相反還有些安心。
這亂葬崗下埋着不知多少客死異鄉的亡魂,至少表叔葬在這裏,不會太孤單。
江南雨水多,山坡泥土松軟,他尋了根木棍,加上自己一雙手,刨出一個土坑并不算艱難。挖好坑,他将表叔抱起來,小心翼翼放入坑中,又仔仔細細埋好。再找來一塊石頭,拿出小刀刻下一行字當做碑文,想着日後若是有了錢,可以尋來這裏将表叔遷回老家。
幹完這一切,天空已露出一絲魚肚白。将近十個鐘頭的徒步跋涉,加上挖坑填土,終于耗盡了孟連生最後一絲力氣。
他靠在表叔新鮮的墳包旁,想要小憩片刻,但夜寒露重,一旦停下來,只着薄棉襖子的身體,實在冷得厲害,他只能半睜着眼睛,望着天空的月亮,等待晨光降臨。
黎明前的天空和大地,是一種混沌不清的灰沉。
就像是他這些年過的日子。
他記得幼時的日子也是有過色彩的,比如上山上蔥郁的草木,田地裏的油菜花,私塾裏的課桌。
只是後來,親人一個一個全部離自己而去,只留下饑餓和孤獨。及至今日,他親手送走了最後一個與他相依為命的人,以後就徹底只剩下他一個了。
他并沒覺得多悲傷,只是空洞麻木,還有些茫然孤獨。
而在這茫然中,又似乎有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仿佛在告訴他,日後不能再這樣活。
第一縷朝陽灑在身上時,孟連生從混混沌沌的思緒中清醒過來,跪在地上給表叔磕了三個頭,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塵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片亂葬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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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嘉林清晨要啓程回豫北。
昨晚即使多喝了幾杯酒,沈玉桐也早早起床,為好友送行。
兩人出門時,龍嘉林的車子和幾個馬弁已經等候在驿館門口。
龍參謀換上了灰藍色戎裝,腰間別着一把槍,高大挺拔威風凜凜,是個英姿飒爽的模樣。
幾個馬弁上來,畢恭畢敬喚了一聲:“少爺。”
龍嘉林很有些倨傲地點點頭,睥睨着幾人,揮揮手:“嗯,你們稍等,我說兩句話就上車。”
他顯然很有點威信,因為這幾個馬弁退下的姿勢,簡直稱得上唯唯諾諾。
沈玉桐想,小龍昨晚說得沒錯,他确實跟小時候不一樣了。
龍嘉林對手下是一臉冷酷,如寒冬冰霜,但轉而看向沈玉桐時,又是一派春回大地的熱情溫和,他兩只大手擡起來,握住對方的肩膀,朗聲笑道:“小鳳,我爸爸肯定能會上海做官的,到時候我就能長久待在上海,你要等着我。”
沈玉桐笑着點頭:“那我就祝龍叔平步青雲。你自己在外也要當心。”
龍嘉林一拍胸口:“放心,我知道保護自己,等我爸爸做了淞滬警察署署長,以後你們沈家在上海,就由我罩着。”
沈玉桐搖搖頭,道:“好,我等着你”
龍嘉林揚眉一笑,拍拍胸口:“放心,我命硬得很,肯定不會有事。”
他走到小汽車旁,又轉身對立在路牙的沈玉桐揮揮手:“小鳳,我有空也會回來看你,你保重。”
沈玉桐擡手回應:“一路順風,保重。”
目送車子絕塵而去,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沉下來,變成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自從大總統死後,北洋和各路地方軍閥四分五裂,誰都想上位,誰也不服誰,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戲碼上演了一回又一回。
混戰之下,最受苦的總歸是平頭百姓,他們這些商家當然也不會不好過,實業發展嚴重受阻礙。上海租界區尚且安寧,但也越來越多勢力湧進來,商家一方便要應付洋人,一方面還得上供這些軍閥,不然很難得到安寧。
如今上海在江蘇轄下,龍震飛是浙江一派,他想回上海掌管淞滬警察署,那必然是江浙兩方又得發生摩擦。
他搖頭嘆氣,雖然擔憂,但打仗一事,也不受他控制,幸而他們沈家身處租界,即使是最壞的情況發生,要明哲保身也不算難,無非是破點財而已。
他抛開這股杞人憂天,喚來汽車夫去取來,準備回城。
這輛黑色雪佛蘭小汽車,是沈老爺子前陣子專門為他添置的,車子很舒适,只是從松江入上海城的這段官道,路況實在不算好,時常就會出現一段坑坑窪窪亂石遍布的土路。
這會兒時日尚早,路上鮮少人馬,汽車夫便将車子開得很慢,哪知沒行多久,路過一個水坑,車身狠狠颠簸了下,輪子陷入了水坑,動不了了。
汽車夫重新打火啓動了好幾次,都未能成功,只得對後排座的沈玉桐道:“二公子,還得麻煩你上前踩油門,我下去推車。”
“行!”沈玉桐點頭,幸而他是會開車的。
汽車夫從駕駛座下來,他坐上前握住方向盤。然而這泥坑吸力實在不容小觑,汽車夫使出吃奶的勁兒,後車輪始終卡在泥水中出不來。
中年車夫狠狠深呼吸了兩口氣,擦了把額頭的汗,轉頭四顧。冬日清晨郊外,連只鳥雀都看不到,只怕半天都等不來一輛路過的車馬。
正是心急如焚時,汽車夫雙眼忽然一亮,原來是後方隐約出現一道身影,正在往他們這個方向走。
他忙跑到車旁,朝駕駛座的沈玉桐道:“二公子,您別急,有人過來了,你在車內稍等片刻,我叫他來幫忙一起推一把。”
沈玉桐原本就沒急,就算車子啓動不了,等稍晚一點,總會有路過的車馬,搭個便車進城不是難事。
他點點頭:“你去吧。”
汽車夫三步并作兩步兩步,沿着土路朝後方跑去,跑到那不緊不慢的行人跟前,見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人,面上更是一喜,一臉見到救星的熱切模樣:“小兄弟,能否搭把手幫我推一下車子。”
這位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準備返回城內的孟連生。
昨晚那一番折騰,眼睛都沒真正阖一下,此時的孟連生委實累得厲害,雙腳幾乎是機械地在行走,以至于反應都變得遲鈍,一時只看到面前這男人的嘴巴翕張,卻沒聽進去半個字。
大清早在荒無人煙的郊野,憑空出現個這麽個人,其實是有些古怪的,又見這少年形容憊倦,表情有些癡癡愣愣,汽車夫不由有些發憷。但此時急需人幫忙,他也不願多想,見對方似乎沒聽明白,又回身指了指前面微微傾斜的汽車,道:“我們車子陷在泥坑裏,小兄弟你能幫我推一把嗎?”
孟連生一雙疲勞的黑眸,慢悠悠随着他的手朝前看去,看到他所指的黑色小汽車,終于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然後點點頭:“嗯。”
汽車夫舒了口氣,領着人往前走,身後的少年動作慢慢吞吞,堪稱龜速,但求人幫忙,也不好催促,他只能減慢速度等着他。
幸而這段路只有不到百米,再如何緩慢,也不過是片刻的功夫。
汽車夫讓孟連生站在車尾,自己朝前方喊了一聲:“二公子,可以發動了。”
駕駛室的沈玉桐“嗯”了一聲。
雖然這孤身一人出現在郊野的少年,看着古怪,但力氣是真不小,有了他的幫忙,車輪子在泥坑裏打了幾下轉,很快脫身。
沈玉桐将車子開上前幾米熄火,打開車門下車準備親自感謝幫忙推車的路人,哪曉得雙腳剛落地站穩,擡頭往後面一看,就驀地一愣。
距離上回錢夾一事,才過去半個多月,他雖然沒将那事太放在心上,但幫他追回錢夾的好心人模樣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此刻在郊外見到這張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又驚又喜。
“是你?”沈玉桐笑着大步走過來。
正在對孟連生道謝的汽車夫,聽到自家公子這句話,詫異道:“二公子,你認識這位小兄弟?”
沈玉桐笑着點頭:“認得認得,這位小兄弟先前也幫過我一次大忙。”他走到孟連生跟前站定,問,“你還記得我嗎?上次我錢夾被扒,你幫我追回的。”
早在沈玉桐出聲時,孟連生就已經轉頭看向他。他因為疲倦而變得遲鈍的思維,也終于漸漸活過來一點。
只是表情依舊木讷,點點頭:“嗯,記得。”
沈玉桐笑:“可真是太巧了,今天你又幫了我一回。”
孟連生淡淡笑了笑,沒說話。
沈玉桐又問:“你是要回城嗎?”
孟連生點頭。
沈玉桐:“那正好,你坐我的車。”
孟連生看了眼前方那輛小汽車,猶疑地嚅嗫了下唇:“不……不用了。”
沈玉桐笑着拉了拉他的手臂:“回城還遠着呢,不知幾時才能坐到車,趕緊上來吧。”
汽車夫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既然小兄弟跟我們公子相識,又幫了我們大忙,于情于理我們都該載你一程。”
孟連生目光落在沈玉桐那只還未從自己手臂上收回的手,颀長白皙,是養尊處優貴公子才有的手。而自己身上的衣裳,在經過昨晚的折騰,沾了不知多少泥土,甚至被他握着的那處,都有幾個明顯的泥點子,與那只幹淨白皙的手,形成鮮明對比。
他不由得生出一股自慚形穢,恨不得打個地洞遁逃。
然而沈玉桐沒再給他猶豫的機會,與汽車夫合力拉着他上了車。
兩人坐在後排座,孟連生只覺得如坐針氈,害怕自己的髒衣裳,将這幹淨的車座椅弄髒,更怕自己弄髒了一旁身着月白色熟羅長衫的貴公子。
于是他緊緊貼在旁邊的車門,與沈玉桐生生隔出了一個人的距離。
他的腦子此時已經徹底清醒,哪怕剛剛經歷了一場大變故,但到底還年紀小,第一次坐小汽車,不免覺得新奇,雖然局促拘謹,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卻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四周。在汽車夫發動車子時,他又好奇地去看前方駕駛室的方向盤。
沈玉桐見他這有點孩子氣的反應,心下了然,也不點破,只随口問:“你怎麽大清早一個人在這裏?”
孟連生将自己好奇的目光收回,回道:“我昨天來這邊做點事,今早回去。”
沈玉桐點點頭:“這邊車馬少,很難搭到車。”
孟連生嗯了一聲,昨晚拉着表叔,是不得不走路,今早返程,原本是想搭個過路馬車,走了半天,好不容易路過一輛,然而那車夫對他的招手熟視無睹,甚至還用力揮動馬鞭,加快速速。
他原本已經打好主意早走回去,沒想到會有機會坐上汽車。
他想這位公子真是自己的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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