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番菜館

将人送到柏公館,沈玉桐沒忘記隔天吃飯的事,問孟連生想吃什麽,對方思忖片刻,說想吃番菜。

沈玉桐笑着點點頭:“行,明天下午五點,我來接你。”

雖然約定的時間是五點,但到了翌日,孟連生跟着孫志東吃過午飯,便告了假。

他先是坐上電車去了一趟百貨商場,為自己選了一身棕色西服套裝,衣裳價值五個大洋,他在柏公館的月錢是十元,因為吃住不用花錢,幾個月下來,他已經攢了一筆不小的存款。

時值夏日,雖然并未幹什麽重活,半日下來,也出了不少汗。

回到柏公館,他去水房洗了一個耗時漫長的涼水澡,拿香胰子在身體上打了足足兩遍,頭發也用鐘叔給他的進口香波搓出兩回泡沫,仔細将自己從頭到腳洗得幹幹淨淨,徹底煥然一新,才頂着一身水汽回到自己房間。

等到頭發被窗口的風,吹得半幹後,他不緊不慢将新買的衣服拿出來,先是西褲,接着是白襯衣、馬甲、一根條紋領帶,最後是西服外套。

這是他第一次穿西裝,但穿得很順利,包括胸前那根領帶,也打得十分标準。他有個好記性,在店裏試穿時,店員幫他打領帶,他将動作默記在心。

穿好衣服,他又拿來梳子和頭油,将前幾日才理過的頭發,梳成一個整齊的小分頭。

漫長的饑餓和孤獨期,讓孟連生從未在意過自己這張皮囊。進入柏公館後,有了豐盛的食物,短短半年,他身子竄高了一大截,肩膀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單薄。

他徹底長成了一個大人。

鐘叔和王媽總誇他生得俊,公館裏好幾個小女傭,見着他也開始臉紅,他才終于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也是好看的。

此時,望着鏡子裏那個濃眉黑眸英俊挺拔的青年。孟連生彎了彎唇,鏡中的俊朗男子便也對他輕輕一笑。

他試探着擡手摸了摸頭發,鏡子裏的人也與他做出同樣的動作。

孟連生彎唇笑開,對着鏡子裏的人點點頭,在心中道:嗯,這是自己。

四點三刻,他從配樓二層下來,穿過花園時,遇到兩個小女傭,小姑娘見他穿着西裝,俊得仿若畫報裏走出來的摩登青年,紅着臉道:“小孟,穿這麽漂亮,是去約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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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連生搖頭,一本正經道:“是和朋友約了吃飯。”

小女傭不依不撓地打趣:“女朋友嗎?”

孟連生仍舊搖頭:“不是呢。”

他個高腿長,說話間已經走過花園,繞過主樓,來到了柏公館的大門口。

“小孟,要出門?”孟連生在柏公館人緣極好,門房林伯熱情地替他開門。

“嗯。”孟連生點頭,客客氣氣道,“謝謝林伯。”

不怪他人緣好,實在是他這樣模樣周正,本分又禮貌的孩子,很難讓人生出惡感。

今日是個豔陽天,但這會兒的日頭已經變得溫和,紅彤彤的一輪,正往西邊挪去,身後遠遠跟着幾朵雪白的雲。

西裝革履的孟連生,挺直身板站在路邊,沐浴在夏日夕陽之下。

或許是有風拂過,他并不覺得熱,反倒是有種神清氣爽的歡喜,以至于嘴角不由自主彎起一個弧度——當然,他也并不知道自己這副模樣,其實看着有點傻。

坐在小汽車內的沈玉桐,隔着老遠,就看到了柏公館門口這傻愣愣的青年。

這種恰到好處的傻,讓他看起來如岩上青松,仿佛任何世間的惡和腐朽,都不會跟這個純良的年輕人有任何關系。

沈玉桐挑起眉頭自顧地輕笑了聲。

汽車在大門口停穩,他剛剛下車,孟連生便走上來打招呼:“二公子!”

他聲音有點高,藏着孩子般的興奮。

沈玉桐上下打量他一番,笑說:“你怎麽站在外面等着?我還說到了讓門房叫你呢。”

這是他第一次見孟連生穿西裝——實際上,他之前也才見過他五回,頭兩回是穿粗布短襖,元宵那次是灰撲撲的長袍馬褂,父親壽宴上和蘭香館則是清雅的竹布衫。但好像無論是什麽樣的裝扮,穿在他身上,都十分得理所當然。包括此時一身筆挺西裝,仿佛他天生就是該穿西裝的,畢竟他實在是一個生得很不錯的青年。

孟連生道:“我怕讓二公子久等。”

沈玉桐笑:“我請你吃飯,等一等也是應該的。”

孟連生想了想,又說:“反正我也沒事做。”

沈玉桐笑着地聳聳肩,拉開車門:“行,上車吧。”

沈玉桐并沒有像孟連生一樣,為這頓飯特意捯饬一番。他是漂亮矜貴的豪門公子,向來體面優雅,穿着最尋常的衣裳,也能光彩照人。

他并沒問孟連生為什麽想吃番菜,開埠幾十年,上海灘的年輕男女,熱衷追求洋玩意兒,孟連生也是年輕人。

沈玉桐對夷場的番菜館熟悉得很,即是要請客,自然要選最好的餐廳。餐廳就在法租界霞飛路,距離柏公館并不遠,半個多鐘頭的距離。

待汽車夫停好車,沈玉桐領着孟連生走進路邊洋房的餐廳。門裏們口站着高鼻深目的門童,穿白馬甲系黑領結,恭恭敬敬替兩人開門。

沈玉桐客氣點頭,用英文道謝。

孟連生也對人微微颔首。

餐廳裝潢典雅,燈光流瀉,唱片機裏放着舒緩的西洋音樂,卡座裏的客人,低低說着話 ,氣氛清靜怡人

位置是一早預定好的,二樓臨窗的雅座。

侍應生領着兩人入座,沈玉桐脫下的西裝外套交給對方,孟連生亦是将衣服脫下來,還紳士地用英文道了一句謝謝。

待兩人坐定,點餐的侍應生過來交給二人各自一份菜單。

孟連生拿着菜單,這家番菜館是法國人開辦的,菜單一水的英文和法文,他認真地翻閱了會兒,又看向對面的男人。

沈玉桐瞧了他一眼,笑說:“你想吃什麽自己點,不用客氣的。”

孟連生點頭。

沈玉桐随意翻了下手中菜單,很快阖上,擡頭朝拿着筆和本子的侍應生,用英文點了一份七分熟的牛排與蘑菇濃湯,外加一份小點心。

待他點完,侍應生又面帶微笑看向孟連生,孟連生抿抿唇,将菜單交給對方,用英文點了與沈玉桐一模一樣的餐。

他英文意外得流利,沈玉桐不由得怔了下,不過旋即一想,他是柏公館的人,會英文也不足為奇。

沈玉桐這樣想着,伸手将身前白色餐巾打開,鋪在膝蓋。孟連生也慢條斯理地将白色餐巾鋪在腿上。

“你要喝點葡萄酒嗎?”沈玉桐問。

孟連生:“都可以。”

沈玉桐點頭:“行,那我讓侍應生開一瓶紅葡萄酒。”

他打了個響指,叫過侍應生點了一瓶店中上好的紅葡萄酒。

紅色的酒落入晶瑩的玻璃杯中,葡萄酒的香味飄散開來。沈玉桐舉起酒杯輕輕晃了晃醒酒,然後微微伸向孟連生:“小孟,我先敬你一杯,謝謝你在我父親壽宴上的及時出手,幫我們沈家化解了一場危機。”

孟連生也跟他一樣,輕輕晃了晃杯子,兩只玻璃杯在桌子上方輕輕碰了一下,發出低低的一聲脆響。他道:“不過是舉手之勞,二公子不用客氣。”

沈玉桐笑:“是小孟你太客氣了,換做別人,只怕早就挾恩圖報。”

孟連生羞澀地笑了笑,輕輕抿了口手中的紅葡萄酒酒,一股濃郁的香氣在口中蔓延。

他只在柏公館見柏清河晚上偶爾會坐在沙發獨自喝一杯,原來是這種味道,倒是比表叔經常喝的白酒,要能入口許多。

兩人的餐很快上來。

待沈玉桐切下一塊牛排送入口中,孟連生才不緊不慢拿起刀叉。

“今天的牛排還不錯吧?”沈玉桐随口問。

孟連生點頭。

沈玉桐又笑說:“現在上海灘的年輕人,吃番菜已經成了時髦。不過我還是覺得咱們中餐最好吃,淮揚菜粵菜魯菜川湘菜,日日換着花樣吃,也能吃上一年半載。不像西洋菜吃來吃去就這幾樣。”

孟連生輕輕笑了笑,低聲說:“我沒來過番菜館,想着二公子請客,就來看看是什麽樣的。”

沈玉桐微微一愣,擡頭有些愕然地看向對面穿着馬甲梳着分頭的青年,怎麽看怎麽是上海灘的摩登青年,加之剛剛從進門到現在,他行為舉止自然而言,該有的西餐禮儀一樣不少,甚至還能用英文點菜,他都差點忘了,就在去歲冬日,他還是個穿着褴褛棉襖的窮酸小夥子。

他笑道:“我看你剛剛用英文點餐很熟練,以為你經常來。”

孟連生臉上浮上一絲赧色,小聲道:“我怕自己出洋相給你丢臉,剛剛就跟着你點了,其實我就會幾個英文單詞。”

沈玉桐怔了下,忽然意識到,對方可能從進門開始,就在模仿自己。因為學得太自然,以至于完全看不出他是第一次來吃番菜。

他一面覺得孟連生的鄭重其事很有幾分可愛,一面又實在是點不可置信,笑問:“你當真只會幾個英文單詞?”

剛剛點餐雖然用得是很簡單的詞語,但加起來也算是長句,如果對方是鹦鹉學舌,卻如此完整流利地複述出來,這學習能力不得不讓他刮目相看。

孟連生點頭:“柏家有請先生給小少爺教洋文,我在一旁聽了幾次。”

沈玉桐心中了然,想起什麽似的,又問:“先前我在南郊遇到你時,你還沒進柏公館吧?”

孟連生點頭:“那時我剛來上海沒多久,還在碼頭做事,年底才去的柏公館。”

果不其然,沈玉桐又随口問:“那你是怎麽進柏公館的?”

他不了解柏清河,但進他們沈家花園尚且不易,何況是柏清河那種刀尖舔血樹敵無數的大亨,只怕對挑選下人更加嚴苛謹慎。據說柏家小少爺從前被人綁架過一回,想來不會随便往公館放人。

孟連生去年才來上海灘,年底就進柏公館,而且在父親壽宴上,柏清河還帶着他,讓他與自己同坐,顯然是對他很信任。

孟連生說:“我偶然幫了一回柏先生,他見我一個人在外讨生活不容易,就讓我去柏公館做聽差。”頓了下,又補充一句,“柏先生人很好的,跟外面傳的不一樣。”

沈玉桐望着他那雙純淨的黑眸,大概明白了他為何能短短時間得到柏清河信任——一個性子本分純良的孩子,總是更容易讓人放心。

自己只見過他幾回,便已經認定他的可靠,更何況是天天見着他的柏清河。

他想了想,笑道:“那你覺得今天的番菜如何?”

“挺好的,我很喜歡。”孟連生點頭,又默默看了眼四周,一雙如墨的眼睛微微眨了下,因為眼睫濃長,更襯得眼神幹淨。

這讓沈玉桐想起從前去爬山,無意間看到的林中小鹿。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孟連生選擇來番菜館吃這頓飯,并非只是因為想嘗鮮,而是這些日子他跟着孫志東吃了不少中式酒樓,味道雖好,卻過于喧嚣熱鬧。恰好一回路過一間番菜館,他隔着玻璃窗好奇看進去,見裏面多是成雙成對的男女,穿着體面光鮮,喝着酒吃着菜,低聲細語,仿佛雅座裏就是兩個人的世界。

他那時就想,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和沈玉桐吃上這樣一頓飯。

就他們兩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孟,一個天才,天才和魔鬼也就一線之隔。

這個文的寫法,走的是一丢丢晦澀寫實風,閱讀體驗肯定不那麽爽快絲滑,但故事的完整性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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