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登船
沈玉桐去自流井,定在了夏初。
雖然他十七歲就留洋海外,歸國之後,也是扛起了精鹽廠的重擔。但這一去至少半年,沈家上下并舍不得,也不放心。
沈老爺子和沈大公子,早早就給自流井的大掌櫃去了書信打了電報,讓他提前在那邊安排好。大嫂則是親手給他準備行李,兩只皮箱一只藤箱,裝得滿滿當當,吃穿用度樣樣不少。
除了他的貼身小厮阿福,沈玉桉還派了家中身手最好的保镖程達跟着。
出發那日,沈玉桉親自送他到碼頭,表情是常見的嚴肅,語氣是慣有的溫和:“到了那邊,馬上打電報回來報平安,要是不習慣,早點回來,讓天賜哥打理就行。”
沈玉桐笑說:“我曉得的,自流井也不是什麽窮鄉僻壤,我小時候還跟爸爸去過,能什麽不習慣的?”
沈玉桉道:“小時候是小時候,這幾年地方上天天打仗,四川也不安穩,反正有什麽事自己激靈點。精鹽廠的事再重要,也比不上你安全重要。”
沈玉桐目光落在大哥泛白的雙鬓,都說長兄為父,沈玉桉在自己這個幼弟身上花的心思,并不比幾個兒女少。他從小沒了娘,但因為有個好大哥好大嫂,倒是從未感受到沒娘的痛。
他是高門裏被成寵大的少爺,但如今父兄年邁,他這個少爺也時候挑起沈家的大梁了。沉吟片刻,又故作輕松地笑了笑,道:“大哥,我早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用總為我擔心。”
沈玉桉悵然地嘆了口氣:“我就是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可以自己飛了,一面為你高興,一面有有點舍不得,怕你飛出去受風吹雨打的苦,總想着能護着你一輩子。但大哥年長你這麽多,想要護你一輩子,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沈玉桐笑說:“大哥你為家裏操勞了這麽多年,以後我護着你們。”
“好好好,”沈玉桉聽他這樣說,朗聲大笑:“我也不啰嗦了,趕緊登船吧。”
兩兄弟煽完情,揮揮手道別,沈玉桐領着小厮和程達,随着旅客隊伍進了閘。
與此同時,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孫志東一行也踏上碼頭,準備登上同一艘開往重慶的客輪。
孫志東除了帶上孟連生,還帶了好身手的左膀杜贊,至于右臂陳勇則是留在上海打理立新事務。
“咦?那不是沈二公子嗎?他也要去四川?”走在前面的杜贊忽然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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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志東朝他指的方向瞅了眼,随口道:“沈家在自流井有鹽場,我看報上說沈二要去那邊辦精鹽廠。”
孟連生順着他目光看去,果然一眼看到前方人群中的沈玉桐。穿着灰色襯衣和黑西褲,褲子上系背帶。
依舊鶴立雞群。
沈玉桐要去四川的事,前些日子打電話同他提起過。去四川辦廠,少說得半年,他當時想着至少半年見不到對方,心中還頗感失落。
不想幾日後,柏清河就讓他與孫志東去西康。
他雖然到過的地方不多,但因為愛讀書讀報,地理知識并不貧瘠,知道西康距離自流井并不算遠,便想着去那邊,或許還能見上沈玉桐。
現下看到對方跟自己同一班船,心中簡直要雀躍起來,只是礙于身旁還有孫志東和杜贊,那雀躍始終只在胸腔中打滾,并不寫在臉上。
孫志東想起什麽似的,瞧了眼跟在身後的孟連生:“對了小孟,你不是跟沈二相熟麽?在船上幾天,正好還能多個伴,要不要先去打個招呼?”
孟連生露出個內斂的淺笑,淡定道:“等上了船再說吧。”
內河客輪比不得出洋的郵輪,即使是一等艙,也是小小一間,只得一張上下鋪的床,外加一張桌,幸而房內還算幹淨。
阿福是跟沈玉桐一同出過洋的,一面替自家少爺收拾房間,一面抱怨:“這一等艙還沒當初我們坐的郵輪一半大,看着都憋屈。”
沈玉桐倒是不甚在意:“從上海到英吉利得兩個月,這趟船到重慶不過一個禮拜,又是在內河,條件差點也無妨。”
他取下身上背帶,将襯衣從褲子裏扯出來,又松開上方兩顆紐扣,閑閑散散坐在床上,讓阿福拿了兩本書出來放在桌上。
這會兒時日尚早,漫長旅途無事可做,正好抽出工夫,将這些日子沒來得及看的書補上。
阿福給他收拾完,見他已經半靠在床上看書,便不再打擾,退出去回了隔壁房間。
客輪很快發出嗚嗚的汽笛聲,一點一點駛離岸邊。
入了夏,江南早已熱起來。好在客艙雖然狹小,但有窗戶,船只在水上行駛,江風吹進來,還算舒适。
沈玉桐就在這宜人的清風中,正看書看得入迷時,有人敲門。
“哪位?”他頭也不擡随口問。
外面的人道:“是我,小孟。”
沈玉桐驀地一怔,甚至還迅速環顧了下四周,确定自己是在去往重慶的船上,才下床去将門的打開。
門口站着的,可不就是已經快月餘未見的孟連生。
“小孟,你怎麽在這裏?”沈玉桐睜大眼睛,表情驚喜得簡直有些失控。
孟連生倒是雲淡風輕:“我跟孫老板去西康辦事。剛剛上船時看到你也在,安頓好了就來同你打個招呼。”
“先進來。”沈玉桐忙将他拉進門,“你怎麽沒跟我說過你要去西康?”
孟連生說:“老板決定得匆忙,我還沒來得及同你講。”‘
沈玉桐原本也是随口一問,他雖然将對方當做弟弟一樣,彼此有種心照不宣的親近,但實則聯系甚少,見面次數更數的出來,這種事倒也并不是一定要告訴他。
不過在船上見到孟連生,他還是很歡喜的——簡直太歡喜了。
艙房內沒有椅凳,只能坐在床上。
孟連生目光落在幹淨的格子床單上,那應該是沈玉桐自帶的床被,因為看起來好幹淨整潔,他猶疑着沒有馬上坐下。
沈玉桐自己先坐好,拍拍身旁的位置,笑道:“坐吧,愣着作何?”
孟連生這才在他旁邊坐定。
沈玉桐将小桌上的點心盤子朝他推過來一點:“吃點東西。”
孟連生随手拿起一枚牛奶糖剝開送入口中。目光落在桌上的幾本書,道:“二公子,你在看書?”
沈玉桐道:“船上無聊,就帶了幾本書打發時間。你要沒事做,這幾天來我這裏看書,咱們還能說說話。”
孟連生點點頭:“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些近況,又吃些點心,便已臨近中午。孟連生掏出身上那塊銅懷表,道:“我得去跟東哥去吃飯了。”
沈玉桐道:“行,你若是下午想來我這裏看書,吃了飯過來。”
孟連生朝他微微一笑:“好。”
也許是他的表情太乖巧,沈玉桐生莫名生出一股想摸摸他腦袋的沖動。
看來,自己這便宜哥哥當得有點上瘾了。
孟連生去餐廳吃過午飯,孫志東和杜贊去賭錢,他施施然來到沈玉桐的艙房。
船上餐廳喧雜,沈玉桐不想湊那熱鬧,便在房裏用的午餐。這會兒他也已經吃完,讓阿福重新準備了新鮮果盤和茶水。
阿福只道自家少爺講究,殊不知是為了迎接孟連生。
“你想看什麽書?自己挑。”
沈玉桐先前已将箱子裏攜帶的幾本書全部拿出來,整整齊齊放在桌上。坐在床邊的孟連生拿起幾本翻了翻,最後挑了一冊英文書:“就這本吧,我還沒讀過英文書,正好讀不懂的地方,可以讓二公子教我。”
沈玉桐沒想到他竟然要看英文書,他可是沒忘記當初在番菜館,這孩子就認得幾個單詞。
算起來也就剛剛一年。
“你一直在學英文?”他好奇問。
孟連生點頭:“在租界裏做事,得應付洋巡捕,一點英文不懂很不方便。柏先生給小少爺請了洋人先生,我有空就會跟着一起聽課,在外面看到不懂的英文字,就記下來回家去查詞典。”說到這裏,他微微翹起嘴角,難得露出一點孩子氣的得意,“二公子,我跟你說,我現在認得好幾千個英文字了,英文報紙都能看個大概。”
“是嗎?”沈玉桐笑着贊許道,“那真是了不起。”
被他這一稱贊,孟連生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低聲道:“不過在留過洋的二公子面前,我這點英文水平就拿不出手了。”
沈玉桐笑說:“你才學了一年,而且也不是系統的學習,能看懂報紙已經很厲害。看來你的記性很不錯啊。”
孟連生點點頭:“嗯,記性是還不錯。”豈止是不錯,說是過目不忘也沒毛病。
沈玉桐在他旁邊坐下,道:“這本是王爾德的童話集,讀起來比較簡單,不懂的地方問我。”
他在英吉利留學時,看過不少王爾德的戲劇作品,但沒怎麽讀過這位劇作家的童話故事,這回出門随便挑了一冊帶上,想着簡單易懂,正适合打發時間。
說罷,他脫了鞋子拿過自己正在讀的書,坐上床,往裏面挪進去,又拍拍身旁的位置:“你也上來吧,靠着比較舒服。”
這床還不足一米寬,并排坐兩個大男人,着實是有些擁擠。孟連生看了眼,抿抿唇道:“沒事,我這樣坐着就行。”
沈玉桐是養尊處優的富家少爺,雖然這些年在生活上已經不算多講究,卻也習慣怎麽舒服怎麽來。自己這麽靠在床上,孟連生挺着個脊背低頭坐在床邊,他這個便宜哥哥可過意不去。于是笑着拉拉對方:“上來靠着吧。”
孟連生被他這樣一扯,稍稍猶豫,終于還是脫了鞋子坐了上去。他穿着一雙涼皮鞋,剛剛吃過飯過來前,特地去擦了擦腳板,因而一雙赤腳很幹淨。
沈玉桐是正常男子的身量,孟連生看着清瘦,實則已經是一個擁有寬厚肩膀的青年。兩個大男人在小小的單人床上并排而坐,肩與肩靠在一起,毫無空隙。
沈玉桐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堅硬結實的臂膀。
他下意識瞥了旁邊那張清俊清純的側臉,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原本還當他是個孩子,原來身體這麽結實。
有風從窗戶吹進來,倒并不炎熱。
只是沈玉桐把人邀請來一起看書,自己卻莫名有點看不進書上的字。倒是孟連生微微低頭,濃長羽睫下的黑眸,很認真地盯着手上的英文書。
沈玉桐不動聲色地用餘光打量着他,他已經不是兩年前初見時的那個孩子,但看起來依舊與從前一樣純真。
仔細算來,他與孟連生見面的次數并不多,單憑相處的時間,實在只能算泛泛之交。但總有種說不上來的親近感,此刻并肩靠在床上,他覺得好自然。
自然到又有點想摸摸對方了。
當然也只是想一想。
孟連生許是看到不懂的地方,濃黑的眉頭微微一蹙,将書湊過來,微微斜過身,指着上面的一個英文單詞:“二公子,這是什麽意思?”
沈玉桐目光循着着他的指尖看去,替他将翻譯那單詞。
孟連生點點頭,默記在心,又坐正身體,認真地繼續讀,簡直很有那麽點如饑似渴的意思。
過一會兒,又遇到不懂的地方,再湊過來同沈玉桐請教。
沈玉桐手上書頁還才翻過兩張,他已經順利讀完童話集的第一篇,開始讀第二篇。
“這個是什麽意思?”
沈玉桐瞥了眼他手中的書,道:“夜莺。”
這篇是王爾德頗具盛名的童話故事《夜莺與玫瑰》。
孟連生了然地點點頭。
時間随着船只的航行而緩慢流失着,陽光的影子在房內漸漸變了方向。孟連生又讀完了第二篇。
大約是有點累了,他暫時将書本阖上放在床邊小桌,坐直身子伸了伸胳膊,拿起果盤裏的一片西瓜,西瓜是去了皮的,被阿福精心地切成了小塊,用牙簽插着,一塊不過兩三口。
他并沒有馬上吃,而是看向沈玉桐:“二公子,你要吃嗎?”
沈玉桐一直沒怎麽看進去手中的書,這會兒也覺得有些口渴了,正要坐直身去拿西瓜,孟連生卻已将手中的西瓜一塊送他到嘴邊。
他微微一愣,然後便彎唇一笑,就着他的手将西瓜叼在口中。
他一大口包在口中,紅色的果汁從嘴角浸出一點,襯得他白皙的面頰愈發如玉。孟連生盯着他嘴角那一點紅,眸光微微動了下,默默轉過身,拿起一塊西瓜慢慢吃起來。
沈玉桐挪到他旁邊坐好,拿了一塊西瓜,随口問:“書好看嗎?”
孟連生點頭:“嗯,好看。”
沈玉桐笑說:“那你評價評價。”
孟連生想了想,認真道:“就說剛剛看完的這篇《夜莺與玫瑰》,我覺得夜莺太傻了,這個男孩根本不值得它用生命為他澆灌一朵紅玫瑰。一個人想要什麽,本就該靠自己去争取,若是配不上愛人,就努力提高自己,而不是指望別人贈予,所以合該最後女孩沒有答應男孩的求愛。”
沈玉桐微微一愣,沒料到他會從這個角度解讀,但想想竟然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笑着搖搖頭,道:“這個說法倒是有趣。”
孟連生仿佛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不自在地摸了摸耳後,道:“其實我就是随便說的,都不曉得有沒有看懂,讓二公子見笑了。”
沈玉桐笑道:“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文學本就沒有标準答案。我覺得你說得很好。”
“我還是要多跟二公子學習。”
“二公子也不是學富五車,要跟你一起學習才是。”
作者有話要說:
想到上篇文暈書的阿南。
再看看如饑似渴讀書的小孟。
都是攻,這就是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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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