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敲詐
“玉桐!玉桐!”
沈天賜連喚兩聲,才将人從怔愣中回神。
“天賜哥,有事?”沈玉桐深呼吸一口氣,将心中那陌生的五味雜陳揮開。
“是這樣的,你也來兩天,你看是不是今天去拜訪劉旅長。”
沈玉桐點頭:“行,你看着安排。”
自打清末以來,舉國上下一直動蕩不安,先是清亡,再是複辟失敗,然後各路軍閥亂成一團,川蜀之地更是常年混戰。北洋軍川軍滇軍加上西康諸多土司,都在争當西南之王。
西南多蠻夷之地,工業發展滞後,軍閥要帶兵打仗,除了煙稅就只剩下鹽稅。自流井作為鹽都,自是各路軍閥必争之地。
如今掌控着自流井一帶的是川軍一個旅長,姓劉。因為帶兵嚴格,從不騷擾百姓,對自流井鹽商也十分禮遇,鹽稅收得還算合理,當地鹽商都與他相處得頗為融洽。
沈玉桐來這裏辦精鹽廠,自然得先和他大哥打個招呼。
在沈二公子開始着實辦新廠的事務時,路上奔襲了整整兩天的孟連生幾人,也抵達了西康桑吉土司府。
桑吉是西康的大土司,也是數一數二的煙園主。
立新與他合作多年,孫志東也來過這邊一兩回,與桑吉土司不算陌生。除卻是合作夥伴這層關系,西康人熱情好客,三人抵達的當晚,土司府設席擺宴,笙歌樂舞,每人小桌前,都放着一杆煙槍,還有專門的美人在一旁燒煙。
沈玉桐說得沒錯,如今在西康,大煙已經成為宴客佳品。整個宴廳裏,吞雲吐霧,好似活在仙境。
孟連生對當神仙沒興趣,在衆人成仙時,他悄悄從宴廳裏退了出去。
西康地勢高,又沒用工業,空氣稀薄卻也新鮮涼爽。
他站在屋外,深呼吸了口氣,從衣服口袋裏掏出那塊銅懷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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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二公子了。
從前十天半個月見不上一面,他也沒什麽感覺。但這回朝夕相處近十天,便像裏面那些人抽大煙一樣,上了瘾。
那晚他其實騙了二公子,他并未将對方當做哥哥。他的大哥長他近十歲,雖然是一個和藹的兄長,但兩人其實并不算太親近,他也從未與兄長一起睡過,及至今日他甚至都已經不太記得大哥的長相。
比起早已在記憶中模糊不清的兄長,沈玉桐才是實實在在占據他心思的人。
沈家二公子是天上的星水中的月,但他也想摘來撈上。
他摩挲着手中這枚貼身佩戴從不離身的銅懷表,心道,如果二公子也像這塊懷表一樣,能日日拴在自己身上,那該多好。
“小孟,你怎麽一個人出來了?”
他正胡思亂想着,一道淳厚的聲音從後面響起。
孟連生将懷表放回口袋,轉頭看向來人,笑道:“頓珠,你也出來了?”
這被喚做頓珠的男子,是桑吉土司的大兒子,比孟連生大不了兩歲,生得高大挺拔,濃眉大眼的很是英俊。他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是個很爽朗的西康漢子。
剛剛在宴廳裏,除了孟連生,就只有他沒有抽大煙。抽煙的是同類,不抽煙的自然也是同類,頓珠便将注意上了孟連生,見他出來,也跟着離場。
此刻看他一個人站在月光下,仿佛是在思念誰的模樣,便笑着打趣:“小孟,你是不是想家了?我讀你們漢人的詩集,想家時就會看月亮。”
孟連生微微一笑:“我沒有想家。”
“哦,那就是想哪個人了?”
孟連生不置可否。
頓珠以為自己猜對,歪頭饒有興致地問:“那肯定是想你的姑娘了?”
孟連生依舊是沒有說話。
頓珠倒也不以為意,繼續問道:“她現在在哪裏?是在上海嗎?”
這回孟連生終于有回應,他搖搖頭,望向天上的圓月,輕聲道:“不,他不在上海。”
桑吉土司雖然熱情地招待了孫志東一行,但當對方談及煙土交易時,這個狡猾的土司始終左顧而言他,并不給一個準信,只道最近正是罂粟花開時,讓他們盡情留在西康,欣賞即将到來的罂粟采摘季,可以親自監看屬于他們的那片煙園。
這位雄霸一方的土司,漢話說得并不流利,但在狡猾奸詐這事上,顯然并不遜于任何精明的漢商。
西康有着優美的風景,也不乏美麗的女人,還有着吃不完的大煙,但比起繁華摩登的上海灘,始終是一個天一個地。
在天上待久了的孫志東,自是待不慣這蠻夷之地。無奈,空手而歸不是他的作風,只能暫時留下來,繼續和桑吉土司周旋。
這廂孫志東杜贊每天跟着桑吉土司享樂,那廂的孟連生,則是被頓珠拉着漫山遍野地玩。頓珠不吃大煙不玩女人,但是個騎馬打槍的好手,是領地裏最英勇的王子,也是衆望所歸的繼任者。
他的聲望已經遠遠高于他的父親桑吉。
孟連生童年是野孩子,家鄉饑荒之後,又積累了豐富的捕獵經驗,騎馬打獵自是不在話下。雖沒用過槍,但彈弓射得十分不錯——畢竟老家大量的麻雀山鷹都曾慘死他之手。
他實在是善于學習,拿了頓珠給他的**,很快便上手,短短兩日已經隐隐露出神射手的天分。
頓珠在領地久無對手,又向來覺得漢人天生的不善騎獵,哪知會遇到一個與他旗鼓相當的漢人少年。
他見過的漢人,除了教他漢話的先生,都是來找父親買煙土的生意人,大多精明狡詐,渾身上下都充滿了腐朽肮髒的味道,唯有小孟沒有半點圓滑世故,就像自己一樣。他只恨不得學漢人話本裏那樣,拉着對方對着神山下結拜兄弟。
孟連生似乎總有些捕獲人心的本事,他并沒有刻意去花心思,就像是許多獸類一樣,只用本能就能将人迷惑。
在西康的罂粟花漫山開遍時,川蜀再次動蕩起來。
沈玉桐見過劉旅長後,确定此人算得上可靠,有了對方的支持。他開始放心大膽地準備開辦精鹽廠。
這日,幾架機器終于千裏迢迢地被運入自流井,在沈家的鹽場安營紮寨。
夜晚十點,他從鹽廠回沈宅,見路上有一家還未打烊的面館,正覺饑餓,便坐下來叫了一碗擔擔面,夾在幾個晚歸的鹽工中,大快朵頤。
只是一碗面還未吃一半,忽然聽得一聲轟隆巨響。他吓了一大跳,本以為是幹雷,不料緊接着又是轟隆一下,原本寧靜的夜晚,忽然像炸了鍋一樣,喧雜起來。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打仗了!”
雖然這些年舉國上下戰事不斷,但沈玉桐生長在上海租界,戰亂對他來說是報紙上的新聞,從未真實地發生在身邊。
意識到這是大炮的聲音,他幾乎是驚得忘了接下來的動作,還是旁邊有認識他的人提醒他道:“沈少爺,王師長打進來了,你還不趕緊回屋。”
沈玉桐這才回神,放下筷子前,還不忘丢了一枚銀元給手忙腳亂收拾的老板夫婦。
噼裏啪啦的槍聲響起,有哭喊尖叫聲傳來,不知是不是被子彈擊中,他顧不得去關心旁人的安危,拔腿貼牆,飛快朝沈宅跑去。
這場仗并沒打得如何激烈,王師長趁天黑偷襲,兩枚大炮輕易轟開了自流井的城門。劉旅長沒能做好應對準備,很快帶着幾百殘軍逃出城。
王師長占領了自流井,收編了劉旅剩下的兵,自流井在一夜時間變了天。
昨晚轟炮城門時,沈玉桐人還在街上,差點沒将沈天賜吓得半死。自己這金貴的小堂弟好好的一個人來,若是缺胳膊少腿回去,那他這條老命算是沒臉要了。
因為不知外面局勢如何,也不知這位新來的師長是什麽路數,沈天賜不敢再讓沈玉桐你出門,只天天派了個小厮去打探消息。
兩天後,幾個端着槍的大兵敲響了沈宅的大門,說是王師長要宴請本地鹽商,沈天賜忙說唯唯諾諾說自己這就去,但領頭的大兵卻将他擋開,道:“王師長請的是沈二公子。”
沈玉桐跟着這些大兵去了王師長新占領的大宅。
自流井裏的鹽商們個個富得流油,自打清末到現在,已經換了幾波兵,每次新來的長官上任,首件事就是狠狠敲上鹽商們一筆。沈天賜對于沈玉桐被叫走這事,原本也沒太當回事,只差人趕緊準備金銀財帛,唯一擔心的是怕自己這小堂弟養尊處優慣了,被這些野蠻的丘八吓到。
然而這一回,沈天賜分明是過于樂觀了。
被請去的鹽商各自确定了上供的大洋數額後,吃完這頓酒宴,便各自回家準備銀錢。
唯獨沈玉桐一人被留了下來。
原因無他,因為王師長對沈家開口一百萬。
這些年地發上湧出來的軍閥,不少是土匪出身,這位王師長算是土匪出身的翹楚,短短幾年就讓他拉大旗作虎皮,從占領山頭的土匪,做成了一個師長。然而大概是因為這師長做得時間甚短,手上養兵又确實缺錢,他依然保持着從前土匪的作風。
這回好不容易占領了自流井這塊富得流油之地,當下就是拉了鹽商們募資捐款——名為捐款,實則是搶錢,小鹽商萬八千,大鹽商十萬八萬,唯獨對沈家開口要了百萬。
沈家如今在自流井的産鹽量,勉強能進入個前十,與當地幾家大鹽商差了一大截距離。但王師長土匪歸土匪,卻廣知天下事。沈家在自流井如今排不上號,但在全國卻是首屈一指的大鹽商,尤其是前年在上海辦的精鹽廠,十分成功,據說現在每月盈利高達數十萬。
這次他運氣實足得好,占下自流井後,才知道原來沈家主辦精鹽廠的那位小少爺,竟然就在自流井。
別人看沈玉桐是俊美無雙的貴公子,王師長看他則是一尊取之不盡的人形金山。
一百萬大洋,不過是沈家精鹽廠一兩個月的盈利。
王師長不僅不認為自己是獅子大開口,還覺得自己這口開得十分矜持,堪稱櫻桃小口。
沈天賜聽到王師長那邊送來的消息,差點沒吓得七竅升天。
沈家拿出一百萬确實不是難事,但自流井這邊是無論如何都湊不出這麽多錢,只能打電報給上海的沈家。可一旦讓沈家知道二公子被綁票,不說別人,單說他七十歲的叔叔,只怕會吓出個三長兩短。
沈天賜不敢貿然給沈家打電報,只能先好說歹說讓王師長別為難沈玉桐,自己這就上省城籌錢。
沈家在省城有商號,由他大兒子打理着,東挪西湊一百萬,大致不是問題——總歸是先把小堂弟贖回家再做打算。
王師長确實沒為難沈玉桐,畢竟這是座金山銀山,恨不得将人供起來才好。
然而對于沈玉桐來說,軟禁就是軟禁,再如何好吃好喝,也不能抵消他的屈辱與憤怒。
他簡直是不敢相信,這姓王的竟然一開口就是一百萬。
沈家确實富貴,全部産業一年下來賺個千八百萬不成問題。但辦實業不進則退,只有源源不斷地投錢,才能不被擠垮淘汰。加之如今科技發展迅速,每年機器技術更新換代也要足夠的資金儲備。
今天對方開口要一百萬,明天就能要兩百萬。沈家的錢絕不能這樣糟蹋在這些人手中。
他原本是想先逃走再說,沒了自己這個沈家二少爺做人質,對方也就沒底氣這樣獅子大開口。
然而王師長将他看管得很嚴,門外派了五六個大兵輪流站崗,日夜不休,別說是一個大活人,就是只小蒼蠅要從這些人眼皮神不知鬼不覺飛走,恐怕也不是件易事。
最後他幹脆放狠話,一百萬他們給不了,讓姓王的有本事就一直關着他。
王師長對他的狠話渾不在意,畢竟給不給錢不是這位金貴的少爺說了算,沈大掌櫃這會兒已經在籌錢的路上。
旗開得勝的王師長,在自流井的新衙門裏,守着沈二公子這座人形金山,坐等一百萬大洋送上門時。那廂帶着幾百殘兵的劉旅長逃到了西康桑吉土司府。
原來劉旅長和桑吉土司交情十分不錯,桑吉土司手下的煙園,他有不少股份,煙運出蜀,也一向倚靠他的兵力保駕護航。
劉旅長一行人逃得十分狼狽,靠着雙腳日夜兼程,整整六天才抵達此地,若不是身上肮髒污穢的衣裳,還能勉強看得出是戎裝,只怕會被人當成讨飯的叫花子。
孟連生聽到消息,趕過來時,宛如丐幫幫主的劉旅長,正帶着一群乞丐樣的手下,坐在地上毫無形象地狼吐虎咽。
孟連生雖然沒見過劉旅長,但還是從這群灰頭土臉的丘八中,一眼将人認出來。他一臉焦灼地走過去,抓住對方的手臂道:“劉旅長,怎麽回事?打得有沒有很厲害?會不會有很多傷亡?”
劉旅長打了敗仗,此刻寄人籬下,雖然來人是個年輕的陌生面孔,但他也不好端起從前在衙門裏的派頭,擺擺手和氣地回道:“要不是姓王的偷偷繞過我在城外的大營,拿了炮轟開城門,我怕城中百姓被殃及,只好先逃走。你是在自流井有家人朋友嗎?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們打仗占城的規矩,是不為難百姓。”
孟連生聽他這樣說,稍稍松了口氣,沉默片刻,又問:“那如果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城裏的鹽商呢?”
劉旅長撇撇嘴,道:“姓王的觊觎自流井多時,為的就是裏面的鹽商。按着他一貫的土匪作風,第一件事定然就是向鹽商們要錢。而且這回上海沈家的二公子正好來了自流井,只怕這姓王的會用二公子狠狠敲上一筆沈家。”
孟連生聽到這裏,眉頭驀地一蹙。他那雙幹淨無害的黑眸,湧上一股類似于兇獸一般的冷光,讓原本滔滔不絕的劉旅長驀地打住,支支吾吾問:“你認識沈二公子?”
孟連生面色稍霁,點頭道:“二公子是我的朋友。”
劉旅長了然地點頭:“原來你也是上海來的,難怪口音不同。”
孟連生沒再聽他說什麽,起身對身旁的頓珠道:“頓珠,你能否給我一匹最快的馬,我得去一趟自流井。”
頓珠剛剛全程聽了他的話,好奇道:“你要去找你的朋友嗎?”
孟連生點頭。
頓珠豪爽地拍拍胸口:“小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這就去挑兩匹最好的馬,跟你一起去自流井。”
作者有話要說:
分開是如此短暫~
兩個人的感情要突飛猛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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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