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變故

孟連生趕到柏公館時,柏清河已經被送去醫院,柏子駿正在客廳裏哭得昏天黑地,兩個照顧他的女傭,如何哄都哄不了,直到見孟連生進來,他才跟個炮仗一樣沖過去抱住他,抽噎道:“小……小孟哥哥,爸爸吐血了,吐了好多血!”

孩子被留在家中,只怕也是柏清河的意思,怕他跟去醫院被吓到。

柏子駿翻過年就十歲,已經不算是個太小的孩子。但他依舊只得芝麻大的膽子,常年地待在家中,被聞風喪膽鬼見愁的親爹,養成了個天真單純的男孩。

孟連生想辦法安撫了他半晌,加之也哭累了,終于在在他懷中深沉睡去。他将小孩子放回房間,立馬驅車奔往醫院。

柏清河還在手術室搶救,門口候着常平常安兩兄弟,一向冷靜的哥倆,此時也緊張地踱來踱去。

孟連生皺着眉頭上前問:“先生怎麽樣了?”

常安道:“到醫院就休克了,還在搶救。”

孟連生又問:“到底怎麽回事?”

常安搖頭,一臉地茫然:“我們也不曉得,只見這段日子先生身體一直不大舒服,還生了瘡,他自己也沒太放在心上,沒想到今晚忽然嘔血。”

孟連生回想了下最近見到柏清河時的樣子,好像臉色是不大好,他随口問過,對方渾不在意,他也就沒放在心上,還以為是天寒地凍,着了風寒。

但顯然沒這麽簡單。

三人又等了半個鐘頭,手術室的門終于打開,柏清河被推送出來,人已經清醒,只是看着還是很虛弱。

醫生道:“幸好你們送來的及時,暫時是沒危險了,只是……”他還要說點什麽,被病床上的柏清河擡手打斷,“謝謝大夫!”

醫生看他一眼,了然地将後面的話收回去。

孟連生看在眼中,微微蹙起眉頭。

柏清河這場吐血,來得突然又蹊跷。但不論是常平常安還是孟連生去問醫生,得到大都是語焉不詳的回答,只說是肝肺出了問題,至于什麽問題,什麽原因,何時能出院,一概沒有确切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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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柏清河入院,柏公館的這個新年過得不大好,沒了年味不說,公館上下都因此憂心忡忡。柏子駿更是三不五時哭鬧,飯不吃覺不睡,将照顧他的幾個傭人折磨得叫苦不疊。

只有孟連生還能勉強安撫。

孟連生公司公館醫院三頭跑,還要照顧一個柏子駿,每天忙得分身乏術,沈玉桐只能被他先放在一旁。

柏清河的情況,并沒有随着過年而好轉,他謝絕了所有訪客,對外宣稱也不過是風寒。孟連生知道他夥同了醫生對所有人隐瞞病情,只是不确定到底嚴重到什麽程度。

他活了二十年,看過太多生死,對生命幾乎有種冷血的漠然,因而心中少有畏懼,即使遇到天大的事,也不太會慌張失措。

但這一回,他罕見的有點慌了——不多,但也确實有了一點。

這微小的慌是一種不好的預兆,就跟柏子駿總是哭鬧一樣。

他十七歲進柏公館,迄今已第是四個年頭,是柏清河讓他吃飽穿暖,不再遭受風水雨打,也才有機會和沈玉桐在一起。

柏清河年長他小二十歲,他不僅僅是感激對方,甚至還帶着些孺慕之情。

因而他照顧柏清河比任何人都盡心盡力。

大年初三,謝絕會客的病房,還是來了兩個訪客。因為身份特殊,守護在病房的常安常平沒法攔。

這兩人正是立新元老柏三爺和他的長子。

柏三爺原本是個小商人,做的生意也就巴掌大點,勉強能養活一家老小,柏清河剛來上海闖蕩,在酒樓裏做學徒,年輕氣盛得罪了一個有錢有勢的大少爺,被人打成重傷,是他這位三叔東借西湊湊足醫藥費,保住他一條命。後來柏清河發跡,靠命打拼出立新,便讓柏三爺當了股東,光吃分紅不幹活。

所以柏三爺這個立新元老,也不過是名義上的。

他長子柏清遠成人後,進了立新做事,仗着自己爹是元老,活不好好幹,成日作威作福擺大少爺的譜,後來還發展到挪用公款,被孫志東一怒之下趕出立新。

柏三爺為這事在柏清河跟前鬧過幾次,但都被輕描淡寫打發,柏清遠始終沒能再回立新。

叔侄面上和睦,實則早生罅隙。

柏三爺今年五十多歲,穿銀灰杭紡棉袍,外罩寶藍林綢馬褂,是很老派的打扮。因為侄子多年來的豢養,他從一個不得志的小生意人,成了正經的富貴大老爺。

他一如既往的沒将孟連生放在眼中,領着一臉青白一看就是鴉片吃多了的長子,徑直走到病床上,将一籃子人參蟲草放在床頭桌上,打着哈哈道:“ 清河,你生病住院怎麽也不告訴三叔,還是初一去你公館才曉得。”

柏清河靠坐在床頭,露出一個笑容:“風寒而已,不是什麽大事,大過年的不想叨擾三叔和堂弟們。”

“大哥,我看你臉色差得很,确定是只是風寒?別不是大夫誤診了吧?”他的大堂弟柏清遠打着哈欠道。

柏三爺佯裝愠怒,輕喝一聲:“大過年的,說什麽渾話。”

柏清忙拍拍自己的嘴巴,表示自己說錯了話。

柏清河笑了笑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閻羅王真要人命,也不會管你話好不好聽。不過…… ”他掀起眼皮,原本憔悴暗淡的眸子中,閃出幾分戾色,“只要閻羅王不要我的命,誰想要都不行。”

“那是,”柏三爺嘿嘿一笑,“不說別的,就看在子駿這麽年幼的份上,你也得好好保重身子。”

柏清河眉頭微挑:“那就托三叔的福了。”

三人又不鹹不淡說了句,柏三爺父子才道別,離開前,他拍拍孟連生的肩膀,皮笑如不笑道:“小孟啊,好好照顧你柏先生。”

“我會的。”孟連生擡眼看他,低聲回。

這些天沒休息好,他眸子略帶紅色,一雙黑眸愈發顯得人畜無害。

柏三爺心中鄙薄,不明白自己侄子為何對這麽個毛頭小子重用,看來這些年是徹底活回去了。

待父子倆出了病房,剛剛還顯得有幾分精神的柏清河,卸力一般滑落在枕頭,閉着眼睛急促地喘氣。孟連生忙上前道:“先生,你怎麽樣?”

柏清河喘了好久才緩過氣,他艱難地睜開眼睛,道:“你通知公司元老骨幹,明天我去立新辦公室開會。”

孟連生說:“先生,現在立新一切正常,您要開會也等到身體好了再說。”

柏清河搖搖頭,複又閉上眼睛,虛弱開口:“小孟,等不了了。”

孟連生微微一愣,似乎是明白了些什麽。

翌日中午,他安排好開會事宜,中午來醫院接人,柏清河已換上西裝,梳好油頭,雖然臉上還能看到病容,卻精神奕奕,仿佛已經大病初愈。

這無疑讓孟連生很驚喜:“先生,你沒事了嗎?”

柏清河不置可否,披上常安遞過來的毛呢大衣,道:“走,去公司。”

立新元老骨幹加起來三十多人,大年初四被召集一堂,實屬罕見,任誰也知道是有大事發生。

柏清河并沒賣關子,坐上臺前,先是問候衆人新年好,繼而開門見山道:“當年我創立立新,也是大年初四正式挂牌,轉眼已經十八年,從當年幾個兄弟發展成為數千人,是靠大家的齊心協力。今日叫大家來,是想趁着這個特殊的日子,宣布一個重要消息。”

說到這裏,他低頭深呼吸了兩口氣。別人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孟連生卻是一眼瞧出問題。

他這才知道,柏清河的身體并沒有忽然好轉,只是在強忍着不讓人看出來,而之所以如此,是為了宣布他口中的大消息。

柏清河暗暗緩過勁兒,又擡起頭,神色莫測地看了他一眼,再次開口:“前幾年我就萌生了退休的打算,立新的事務,幾年前也已經開始放手,前兩年是志東一手打理,志東沒了這一年多,全靠小孟挑起擔子。”他舉起手邊一個賬本,不緊不慢繼續道,“孟經理做事如何,大家應該有目共睹,旁的不說,單是立新去年收入,就要比從上一年多兩成。我從前就說過,立新不是我個人家業,誰接班要看本事,跟姓什麽沒關系。所以,在立新揭牌十八年的日子,我宣布,即日起,我柏清河正式退休,立新由經理孟連生全權接手,我手中股份會在三日內移交。從此之後,立新的老板不再是柏清河,而是孟連生。”

此言一出,會場一片嘩然。

柏清河還不滿四十,這退休實在是退得太早了點,而且退得如此一幹二淨,竟是要将整個立新全部送給孟連生。

孟連生雖然是二把手,但一個打工幹活的二把手和老板,那還是差了十萬八千裏的距離。

何況他不是柏家人,與柏清河也沒有任何親屬關系,甚至進立新還不滿三年。

衆人驚訝之餘,羨慕有之,嫉妒有之,疑問亦有之。

只有孟連生睜大一雙泛紅的眼睛,眸子中霧氣沉沉,仿佛感激得要哭出來。

旁邊幾個有眼力見的骨幹見狀,趕緊打着哈哈哈道:“小孟,不,應該是孟老板,柏老板如此賞識你,你應該笑才對,怎麽還要哭起來了?男子漢大丈夫要不得。”

孟連生自然是沒哭出來,只是依舊一錯不錯地望着柏清河。

他不是在為柏清河對自己賞識感動,而是知道對方做出這個決定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柏清河要死了。

所以他不是在激動,而是在難過。

柏清河對上他的目光,很快輕飄飄移開,又繼續說:“如果大家都沒有意見,這個決定即刻生效。”

誰能有意見,誰又敢有意見?

立新是柏清河的立新,他想要交給誰是他的自由。孟連生年紀再輕資歷再淺,也是二把手,柏清河要退休,由他接班理所當然。

但是……

“清河!”柏三爺站起身,一聲厲喝,冷哼道,“立新是你一手打拼出來的,照理說你要誰接班,我不該有意見。但把所有權轉給一個外人,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你又不是沒兒子,于情于理,立新将來也該是子駿的。”

柏清河微微一笑:“子駿什麽性子,三叔想必清楚得很。他不适合立新,也絕無可能幹我們這行,我把股份留給他,與其将來做個傀儡,不如早早離立新遠點。你說是不是,三叔?”

他這話什麽意思,在座衆人一聽即明,柏三爺面上挂不住,望着侄子那不容置喙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坐回去。

柏清河又道:“我說過了,立新不是我柏清河一個人的立新,誰能管好立新,帶大家掙錢,誰就是接班人。還有誰有意見?沒意見我們就散會。”

一室的鴉雀無聲,昭顯這場權力移交大會完美結束。

孟連生原本就話不多,這回更是全程沒說一句話。

及至回到小汽車上,白色車簾子剛拉上,坐在後排座的柏清河,捂住胸口猛得咳嗽兩聲,一灘鮮血從他衣襟蔓延在腰間。

車內三人都吓了一跳,孟連生更是顫抖聲音道:“常安,快……快開車去醫院!”

他扶住身旁的柏清河,一雙眼睛紅得快要滲出血來。柏清河稍稍緩過氣,掀開眼皮看他,輕笑了笑道:“放心小孟,我現在還死不了。”

孟連生終于像一個真正陷入迷惘的孩子,呢喃道:“為什麽?為什麽?”

柏清河閉上眼睛,沒有回答。剛剛那場會議,已經用盡了他全部力氣,此時的他已經說不出一句話。

回到醫院,又是打針又是吃藥,及至晚上,柏清河又才清醒過來。

病房裏照舊留着長安常平兄弟和孟連生。他示意常安将自己扶起來,又喝了點水,才虛弱地開口:“小孟,你是聰明人,今天開會的時候,應該已經猜到是什麽情況。沒錯,我快死了,我一直讓醫生對我的情況保密,實際上我不是得了病,我是中了**,肝肺已經壞掉,醫生回天無力,能活幾日是幾日。”

孟連生是猜到了真相,但常安常平卻是一無所知,此刻聞言大驚失色。

兩人是孤兒,十來歲就跟着柏清河,算是被他一手養大,說是保镖,實則跟養子差不多。

“先生!”兩人當即眼眶泛紅,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柏清河擺擺手:“做我們這行的,生死是常事,你們不用太傷心。等我走後,你們哥倆跟着小孟,好好護着他和子駿。”

兩人用力點頭,眼見就要泣不成聲。

柏清河道:“我中毒的事誰都不能說,你們起來吧,把眼淚擦幹淨,出去外面等着,我有話和小孟單獨講。”

兄弟倆抹了抹眼睛,起身出門。

孟連生緩緩跪倒在地,啞聲道:“先生,你有什麽盡管吩咐!”

柏清河輕笑了笑,道:“我活了四十年,自認最大的本事就是會看人,三兩眼就能分辨得出是忠還是奸。只有你,我越來越不确定自己有沒有看錯。”他微微頓了下,又才繼續,“我們這場緣分,到底是我選擇了你,還是……其實是你選擇了我?”

孟連生紅着眼睛望着他,一言不發。

柏清河搖搖頭:“不過這跟志東的死一樣,真相對已是将死之人的我來說,都不重要了,我只能賭一把。既然我是被人投毒,我這一去,子駿肯定也沒活路。我把立新交給你,是希望能用我全部身家,換你護子駿到長大成人。我在渣打和花旗銀行給他存了款子,等十八歲就能按月支取,屆時你送他去留洋,不用再管他。”

孟連生道:“不需先生交代,我也會好好照顧子駿,只要我活着,就絕不會讓人動子駿一根毫毛。”

柏清河凝望着他,雖然自覺并未完全看透這個孩子,但在這一刻,他毫不懷疑,對方一定會信守諾言,也一定有本事保護子駿平安長大。

孟連生鄭重其事地許下諾言後,雙手撐在床邊,神色嚴肅問,“先生,是給你誰下的毒,我去給你報仇。”

柏清河輕輕搖頭:“我封閉中毒的消息,一來是不想子駿被仇恨裹挾長大,二來如果被人知道我是中毒身亡,別人就能在你身上做文章  ,說你為了上位毒害我。”他閉上眼睛,慢慢躺會枕頭,虛弱道,“你放心,我撐也會再撐兩個月,留出足夠的時間,讓你坐穩立新老板這個位子。”

“先生……”孟連生哽咽開口,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小孟真沒想當老大。

當老二自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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