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龍家晚宴

沈玉桐原本等着自家大哥細問事發時的情況,再不濟也是讨論孟連生開槍殺人這件事,哪曉得對方像是殺回馬槍一樣,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他算是明白,孟連生為何連夜逃走,敢情是怕沈家大公子起疑心問他什麽。

幸而沈玉桐沒那麽容易亂陣腳,稍稍怔了下,便笑回道:“昨晚一直有炮聲,我跟小孟都睡不着,他幹脆在我房裏聊天。我後來倒是睡了,他估計只在桌上趴了會,不然也不會發現有歹徒如室。”

沈玉桉對這個小了自己快兩輪的弟弟,不能說是不了解,至少知道他是個坦蕩蕩的君子,極少會說謊。但也曉得,他要有心撒謊,旁人只怕很難一眼看出。

因而他也不确定此時的沈玉桐有沒有說謊。

他看了看對方,最終決定放棄繼續追問,只是多留個心眼兒。話鋒一轉道:“你見到小龍了?”

沈玉桐點頭:“專門跑來告訴我他們龍家回上海了。”

沈玉桉點點頭:“小龍對你這個朋友,确實真心實意。不過除了這點,我也瞧不出他還有什麽有點。他那個鎮守使,哦,現在是淞滬警察署署長的爹,我也了解不多,皆是道聽途說,風評算不得好。現在很難說得清,浙江接管了上海,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沈玉桐道:“我也有這個擔憂。現在上海灘的民族工商業,正是發展的時候。經不起折騰。”

沈玉桉深以為然地嘆了口氣:“如今也只能先觀望。”說罷擺擺手,“走一步算一步,我們自己的工廠先複工再說。”

為了複工事,沈家兩兄弟,接下來連軸忙了三四天。待忙完之後,沈玉桐才終于回了一趟租界休假,陪了一天老父親後,自然要去找孟連生。

電話去他辦公室,他人不再,聽說是去了南市的碼頭派米,他幹脆直接去南市找人。

這場仗雖然也只能稱得上雷聲大雨點小,但只要開了炮交了火,就必然有人受災受難,流離失所。

碼頭上,兩條領米的隊伍排得老長,衣衫褴褛者占了大半,可見這世道窮苦百姓實在是不少。

沈玉桐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孟連生,他穿着一身灰色長袍,戴着眼鏡,将他身上那副老派的溫良恭儉讓,昭顯得淋漓盡致。

沈玉桐彎唇笑了笑,将手中的報紙疊好。這報紙上頭版新聞真是立新小孟。

孟連生接手立新到現在,幾乎讓立新大變樣。從前柏清河孫志東在時,雖然幾個老板看着都是人模人樣的體面人,但整個公司并未擺脫幫派作風,不說碼頭工人,就說孫志東身邊的手下,個個都是黑色短褂,看起來與幫派分子無異。直到近半年,除卻孟連生自己不是西裝革履就是長袍馬褂,俨然已經變成上海灘摩登紳士。他身邊人也改頭換面,個個穿起了西裝馬甲,看起來跟洋行職員沒什麽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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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裝扮還不打緊,連做派都大為不同,無論在是租界還是華界,幾乎都很少再傳出立新鬥毆鬧事的消息。

除此之外,立新還資助了學校和育嬰堂。加之這次又在南市派米三天,報紙上甚至不吝稱他為“孟大聞人”。上海灘大亨不少,能稱得上聞人的屈指可數,因為除了有財力權勢還得德高望重。

孟連生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竟然被報紙稱作聞人,可見他如今的名聲實在是很不錯。

沈玉桐遙遙望着人群中的他,感覺十分的與有榮焉,心道自己果然眼光獨到,至于前幾日目睹對方麻利殺人這件事,完全被他抛之腦後。

他穿過人群,走到前方。他這樣一個體面俊美的貴公子,在灰頭土臉的市井小民中,那絕對是鶴立雞群,杜贊遠遠就瞧見。

杜贊并不知他與孟連生真實關系,但曉得兩人是好友,因而一見到人,便趕緊提醒孟連生:“小孟,那不是二公子麽!”

孟連生自然早就看到了人,一雙黑眸也早就越過人群,落在沈玉桐那張昳麗的臉上。

因為見到自己的愛人,他嘴角不自覺揚起一個弧度。

“二公子,你怎麽來了?”他快步走到人跟前問。

沈玉桐将手中報紙在他面前揮了揮,打趣道:“孟大聞人好像挺忙,不知有沒有空賞臉一起吃個飯?”

孟連生有些羞赧地摸了摸耳朵,道:“都是報紙上瞎寫的,二公子就不要取笑我了。”

沈玉桐說:“我不是取笑你,我是替你驕傲。”說着又稍稍湊上前,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道,“二公子為我家小孟感到驕傲。”

說罷,發覺孟連生真是不經逗,就這麽句話,就快要面紅耳赤。可在床上時,怎麽沒見過他害羞?

沈玉桐清了下嗓子,笑道:“快傍晚了,能抽出空一起去吃飯嗎?”

“當然。”孟連生也笑,“二公子你稍等,我去跟杜贊交代一下。”

沈玉桐難得在租界待了一個禮拜,其中一半時間分給了孟連生。兩人是朋友這件事,幾乎人盡皆知,這讓他們可以大大方方一起聽戲喝茶吃飯同進同出。至于進了孟連生那棟小樓,關上門後做什麽,那就是屬于兩人的秘密,旁人無從知曉。

就在他準備啓程去奉賢時,沈家收到了來自新任淞滬警察署署長龍震飛的請柬。

新官上任,宴請當地豪賈名流,自古便是慣例。而猶身在松江的龍嘉林,專程打來電話,讓沈玉桐務必跟大哥一起去。

沈玉桐只能在租界多留兩日。

龍震飛是李司令的心腹,淞滬警察署署長一職,乃上海華界二把手,能拿到龍家晚宴請柬的,自然都是上海灘大家族與各行各業最有頭有臉的人物,被邀請的人也并不多,總共不過數十人。

因為是家宴,賓客多是伉俪帶着一兩個兒女,也有零星幾家是兄弟一起,如沈家兩個公子。

像孟連生這樣獨自前來的,約莫只有他一人。

這倒也不奇怪,以他如今在上海灘的身份,自然是會被龍家邀請在列,然而因為年紀輕只立業未成家,是個标準的光杆司令,在社交場合永遠都是一個人。

不過立新小孟如今風頭正盛,筵席上多得是想與他結交的人,倒也不用擔心被冷落。

沈玉桐原本是還想換個座位與他坐在一起,見此情形便作罷。

今晚的主人是龍震飛父子。龍家是武将世家,龍震飛清末就進入朝廷為官,只是遇上時局動亂,仕途幾起幾落。

沈玉桐少時見過他幾次,那時他剛剛起複,做了個旅長,常年在外帶兵,一年回不了一次,因為龍嘉林時常受沈家照顧,每次回上海,他都會親自上門拜訪道謝。那時的龍震飛,雖然看得出是個行伍之人,但言談舉止還算溫和。但如今,得了勢的龍震飛,顯然與他記憶裏的那個龍叔已經大相徑庭。

他穿一身銀灰色長袍罩寶藍馬褂,留八字胡,滿臉橫肉,目光銳利如鷹隼,有種不怒而威的氣勢。先前也龜縮在窮鄉僻壤多年,如今終于回到上海,坐上這麽個前途無量的職位,渾身上下都昭顯着志得意滿。

一屋子上海灘的大人物,顯然對這位新上任的署長很是畏懼。龍震飛帶着龍嘉林客客氣氣來敬酒時認識時,個個都是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的模樣。

到了沈玉桐這桌,其他幾人起身寒暄,他只敷衍地打個招呼,便跟上已經先湊到沈玉桐身邊的龍嘉林,笑呵呵道:“大公子二公子!好久不見了。沈老爺子身子還好吧?”

沈玉桉客氣回道:“托署長的福,父親雖然常年有病在身,但目前沒什麽大礙。”

“那就好那就好,回頭有空,我再上門專門拜訪老爺子。”

沈玉桉說:“有勞署長挂記,我替父親謝謝您。”

龍震飛比他長不了幾歲,但如今卻是一副長輩的模樣,親昵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後又拍了拍沈玉桐,才笑着離開。

龍嘉林原本是想說電話,但見父親已經走開,只能湊到沈玉桐耳畔,小聲道:“小鳳,我待會兒再來找你。”

沈玉桐坐回椅子,端起身前的茶喝了口,看到龍震飛已經走到孟連生那桌。相較于桌上其他人那奴顏媚骨的模樣,孟連生只是一如既往謙遜有禮跟這位署長打招呼。

沈玉桐不由得彎了彎嘴角。

七點開席,宴畢也不過八點,時日尚早,今晚的宴會自然不會這樣結束。長輩家主們去了樓上的會客廳,與龍震飛飲酒談天。太太小姐們則另一間喝茶打牌。年輕的公子們則是結伴去了花園談天說地。

而花園裏的主人公,自然就是龍嘉林。

上海灘就這麽大,名門公子哥大都相識。早年龍震飛還未得勢時,龍家是寓居十裏洋場的沒落官宦,龍嘉林雖然也是個公子哥,但在公子哥圈裏,實在是不起眼。加之他小時候是只瘦猴兒,性格又懦弱,若不是因為沈玉桐,根本沒人多瞧他一眼。

他少時過得孤獨憋屈,受過無數冷眼和欺負,沈玉桐他唯一的依靠。風水輪流轉,今時今日,曾經看不上他的公子哥,個個巴結他讨好他。

他終于成了人群中的焦點。

龍嘉林享受着衆星捧月,自覺是徹底地揚眉吐氣。

這種時候,他當然不會忘了沈玉桐,将人拉到自己身邊,親昵地攬着他的肩膀,又拿出一把槍在手中打轉,昂着頭一臉的張揚:“大家都知道的,我和二公子是最好的朋友。以後你們誰敢對他不敬,我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作者有話要說:

又要開始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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