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小龍尋人
一個接一個的馬屁,拍得龍嘉林這匹壯馬心滿意足。他從前就在心中發過誓,若是有一日輝煌騰達,他一定要将自己的榮華富貴與沈玉桐分享,如今他終于做到,自此之後,又可以回到從前兩人親密無間的日子。
思及此,他将沈玉桐攬得更緊。
沈二公子在上海灘名門中,無論是家世還是才學相貌,那都是絕對的一等一,人緣也向來很不錯,但也因此招致了不少嫉妒之心。此時,看到張揚跋扈的龍嘉林,對他如此殷勤,一些公子面上恭維,心中卻不免陰陽怪氣地懷疑兩人關系。
畢竟沈二公子那張皮相,可是男女通吃。
龍嘉林聽不出這些恭維的話裏,是不是別有深意,但沈玉桐卻分明能感覺一些人的不懷好意。
他堂堂沈家二公子,被人懷疑靠色相,自是覺得不爽。加之對龍嘉林這種得知後的張揚,很是不以為然,現下只想趕緊離開。
偏偏興奮過度的龍嘉林,一直拉着他不讓走,他也不能搞壞了氣氛,只能硬着頭皮敷衍。
與此同時,剛從會客室出來的孟連生,正遙遙站在遠處,隔着草木,看向花園中那一堆公子哥。
即使這些年輕男子個個摩登體面,但沈玉桐在其中仍舊鶴立雞群。
這是獨一無二的沈二公子,卻也不是獨屬于他的二公子。
他望着沈玉桐肩上的那只手,一雙濃眉微微蹙起。
“孟老板。”
一道低低的聲音将他喚回神,轉過頭,卻見是龍震飛的秘書。他朝人客客氣氣一笑:“李秘書,有事?”
李秘書道:“孟老板請跟我來,龍署長想與您說幾句話。”
孟連生點頭:“有勞李秘書了。”
孟連生原本是在老爺們的會客室,但他年紀輕,又不想在這種地方出風頭,便默默出來透氣。此刻被李秘書領着往洋房走,才剛剛走進廊檐下,便見龍震飛正靠在石膏廊柱旁,叼着根煙吞雲吐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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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人過來,笑着招招手道:“孟老板,怎麽一個人下樓了?”
孟連生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回署長大人,晚宴吃得太多,出來消消食。”
龍震飛将香煙但從嘴上拿下來,道:“孟老板年少有為,只怕上海灘無出其右。龍某初來乍到,以後還得孟老板多照拂。”
他長相威嚴,笑起來便如赫赫生風的笑面虎,尋常人見了便會發憷。但孟連生卻面無異色,依舊是謙遜客氣的模樣,拱手道:“署長謬贊了,小孟不過是個毛頭小子罷了,實在擔不起年少有為四字。署長日後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大的本事沒有,做點雜事瑣事應該沒問題。”
龍震飛顯然對他的反應頗為滿意,他閱人無數,自認看人很少看走眼,孟連生這樣的年輕人,他見過不少,出身寒微,靠着忠誠本分和韌勁爬上來。想必孟連生也正是以此得到柏清河信任,從而接手立新。
比起青紅幫那些在上海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老油條,他需要的更是孟連生這樣更容易掌控的年輕人。
龍震飛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好,來日方長,我和孟老板往後見面的時候還多着。”
孟連生說:“署長叫我小孟就好。”
“好,小孟,咱們上樓。”
龍震飛做了個手勢,正要轉身,餘光卻瞥到,不遠處走一道身影,他咦了一聲:“二公子!”
沈玉桐見自己被發現,不緊不慢走過來,對人行了個禮,道:“龍叔。”
龍震飛笑說:“怎麽沒跟小龍他們一起了?”
沈玉桐道:“小龍和幾位公子正聊得開心,我上樓去看看我大哥有沒有喝醉?”
他好不容易擺脫那一衆公子哥,除了去找大哥,其實也是想看看孟連生在作何。沒想到就看到他與龍震飛在在這裏說話。
說的那幾句話他自然是聽在耳中,其實也只是客套寒暄,但他心中總覺得有些微妙。他看了眼孟連生,對方正眼含笑意看着他。
沈玉桐還沒來得及給他一個眼色,龍震飛已經伸手将他拉在身旁,親昵地拍拍他的肩膀:“走走走,一起上樓。”又上下打量他,與有榮焉般笑道,“上回見二公子還是你和小龍中學畢業那會兒,這麽多年未見,二公子風采更勝從前,說是上海灘第一貴公子,只怕誰都不會不服。哪像我家那混蛋玩意兒,越長大越不像個東西。”
沈玉桐道:“龍叔千萬別這樣說,小龍比起從前,可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龍震飛笑着搖搖頭:“他母親去得早,也沒個兄弟姐妹,以前我總是在外,他年紀小,我怕他跟着我吃苦,便将他一個人留在上海,多虧了二公子一家關照。這幾年他跟着我在外面,念叨最多的就是二公子,如今總算如了他的願,回到上海跟二公子團聚了。”
沈玉桐道:“龍叔和小龍回上海,我也很開心。”
說話間,三人上了樓梯,回到會客室。
見到龍震飛回來,屋內正在喝酒談天的老爺老板們,立馬殷勤迎上來。龍震飛從胸前拿起懷表看了眼,拱手道:“多謝各位老板撥冗莅臨寒舍,時間不早了,大家早點回家休息,我們來日方長。”
署長大人發了話,這場晚宴終于結束,衆人恭恭敬敬地道別,龍震飛親自将人送至大門口。喝得醉醺醺的龍嘉林,跟着跑出來,大庭廣衆之下,拉住沈玉桐的手臂,大着舌頭道:“小鳳,你別回去了,今晚我們好好聊聊天。”
周圍好幾個老爺少爺看過來,表情有些意味深長。
沈玉桐倒是沒覺得什麽,但沈玉桉卻是不一樣。雖然早習慣龍嘉林對自家弟弟狗皮膏藥一樣甩不開,但今時不同往日,龍嘉林這樣沒有分寸不分場合,若只是像當年兩人中學畢業一樣,弄出笑話供人笑談還不打緊。最怕是,被人誤會沈家與龍家的關系,倒是惹上一對不必要的麻煩。
于是他臉色一沉,道:“龍少爺,今晚都累了,你和玉桐都好好休息,以後大家見面聊天的時間多得是。”
龍震飛笑着附和:“對對對,來日方長,還沒以後沒時間聊?”
龍嘉林不情不願松開手。
沈玉桐拍拍他的肩膀:“小龍,你好好休息,有空了我們再好好聚一聚。”
龍嘉林悻悻道“行吧。”
回到車上,汽車夫還沒啓動車子,沈玉桉已經忍不住抱怨:“小龍這些年真是白長個子和年紀,一點分寸都不懂。他現在什麽身份,當着這麽多人拉你說那種話,還以為我們跟龍家關系多不一般,我估計不出三天,我們沈家的拜帖就得多起來。”
沈玉桐卻沒怎麽認真聽他說話,而是透過車窗外的夜色,尋找着孟連生的身影。剛剛龍嘉林拉自己說話時,他應該就在旁邊不遠,因為被大哥拉着上了車,也沒來得及跟他說句話。
今晚就一直沒機會跟他說上一句話。
好在,這會兒很快就看到了孟連生。對方仿佛是與他心有靈犀一樣,正站在幾十米處那那輛汽車旁,朝自己這邊看過來,然後擡手對他揮了揮。
他的臉隐沒在夜影下,看不到表情。但沈玉桐知道他在笑,于是也彎唇朝他笑了笑——即使對方也看不清自己。
“玉桐!”沈玉桉覺察旁邊的人并沒聽自己說話,轉頭皺眉喚了聲,“你看什麽呢?”
沈玉桐收回視線,淡聲道:“沒什麽。”
“我跟你講話你聽了沒有?”
沈玉桐道:“小龍确實不懂分寸。”
沈玉桉又說:“我看你以後還是與他保持距離為好。不說江浙紛争還沒塵埃落定,就光說商人和拿槍的官宦,就不該走太近。再說了,小龍性子跟小時候可不一樣,不是個值得深交的人。”見弟弟蹙眉望着自己,他又嘆息着補充一句,“我知道你們從小相識,感情不一般,他是真心實意對你。但今時不同往日,有些事不能光感情用事,他沒分寸,你要有分寸。”
沈玉桐沉吟片刻:“我曉得的,放心吧大哥,就算我和小龍還跟以前一樣結交,但肯定會盡可能低調。”
沈玉桉點頭:“我就是這個意思。”
其實沈玉桉的擔心多少有些多餘,不光沈玉桐要忙鹽廠的工作,龍嘉林自己也忙得很。龍震飛自認是一條龍,自己唯一的兒子小時候卻是一條沒用的蟲,讓他去講武堂,又親自帶在身邊這麽多年,好不容易跟自己這個當爹的一樣,有了龍的樣子,自是時時鞭策,絕不能讓他再變成蟲。于是回了上海的龍嘉林,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吃喝玩樂,還得晨昏定省一樣,每天去警署當差。
所以龍嘉林要與沈玉桐見面,其實并沒那麽容易。不是對方在奉賢,就是自己有事在忙,錯過沈玉桐待在租界的時間。等回過神來,距離晚宴已經半個月過去,眼見就要過年。
這日龍嘉林忙完他爹派給他的活,已過了晚上八點,從警署離開前,他特意先打了電話去奉賢,得知沈玉桐回了租界,挂上電話便驅車直奔沈家花園。哪知到了沈家,卻被告知二公子去跟朋友去喝酒,晚上不回來了。
這可讓龍嘉林屁股縫裏都着了火,沈玉桐回了租界去和朋友喝酒,竟然不叫上自己。莫非是他是有了比自己還重要的朋友?
因為沈家管家對于二公子的去處一問三不知,龍嘉林只能風風火火出門,自己去找人。沈玉桐平日裏喜歡去哪些地方,他還是很了解的,讓汽車夫開着車哐哐一路橫沖直撞,連續突擊幾家酒館,可惜一無所獲。
因為他穿一身制服,腰間還別着槍,吓得老板們以為是犯了什麽事,還沒弄清楚狀況,龍少爺又已經拂袖而去。
這一頓忙下來,已過了十一點,因為連沈玉桐一根毛都沒找到,讓龍嘉林越發狂躁,跟着他的馬弁小心翼翼勸他回去休息,卻被他惱火地招呼一拳,大吼說就算翻遍全城,今晚要将沈玉桐找到。
但今晚已快過去一半,翻遍全城顯然是不可能。龍嘉林吼完,忽然想起佟如瀾,趕緊讓汽車夫開去佟老板寓所。
佟如瀾早已封箱,這會兒已經躺下。龍嘉林的敲門聲,堪比土匪進村,吓得他趕緊讓丫鬟去瞧情況,聽到是龍少爺,又立馬披上衣裳起來迎人。
“小鳳!小鳳!”龍嘉林推開丫鬟,大喇喇闖進門,高聲叫道。
“龍少爺,這麽晚了?是有什麽急事麽?”佟如瀾下樓誠惶誠恐地問,警察署長的公子,別說是他一個戲子,就是這城中的老爺公子也得得罪不起。
龍嘉林沉着一張臉,惡聲惡氣道:“二公子是不是在你這裏?”
“二公子?”佟如瀾已經不知多久沒見過沈玉桐,聽他這樣問,滿臉的愕然,“這麽晚了,二公子怎麽會在在我這裏?”
龍嘉林上下打量他一眼,他不好男色,因而對這位名伶毫無興趣,甚至還有幾分鄙夷:“真不在這裏?”
佟如瀾失笑:“那不成龍少爺還以為我将二公子藏起來了?”
龍嘉林心道也是,沈玉桐從來坦坦蕩蕩,就算真好起了相公這口,也不至于聽到自己找到躲着不出。他面色稍霁,但旋即有煩躁地揉了揉頭發:“小鳳到底跟誰去喝酒了?”說罷又驀地擡頭,瞪大眼睛問,“佟老板,這兩年二公子跟誰關系最好?好到能一起喝酒徹夜不歸的?”
佟如瀾被他略顯猙獰的表情,弄得微微一怔,也大概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他與沈玉桐雖然以好友相稱,但總要盼星星盼月亮才能盼來二公子聽一回戲。這大半年是越發來得少了,每次來也都是和小孟。
或許應該叫孟老板才對。
小孟不會永遠是小孟,而自己卻永遠只是一個戲子。
他黯然地垂下眸子,沒有回答龍嘉林的話。龍嘉林顯然也沒打算從他這裏要一個确切答案,見他沉默只煩躁道:“佟老板,打擾了。”
出門上車後,龍少爺狠狠在椅背上捶了兩拳,忽然靈光一閃般開口:“去柏公館。”
龍嘉林知道孟連生有了自己的公館,只是他并不知具體方位,去了柏公館問了地址,又直接開往富民路。
沈玉桐确實是在孟連生這兒,相處的日子太少太難得,兩人每回都睡得很晚。這會兒剛鬧過一回,正坐在床頭聊天。
屋外汽車的喇叭聲,劃破安寧的夜色。
孟連生下床走到床邊,撩起窗簾往下看去。黑沉沉的夜色裏,一輛小汽車在逼仄的弄堂停下。
他蹙了蹙眉道:“龍少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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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